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_张宏杰【2部完结】(90)

2019-03-10  作者|标签:

  鄢氏所到之处,“监司郡邑诸吏膝行蒲服,跪上食。携妾偕行,制五彩舆,令十二女子舁之。仪从煌赫,道路倾骇”。

  鄢氏将过境淳安的消息传来,师爷愁眉紧锁。府员、道员到来你公事公办则还罢了,这一次来的可是部级gān部,并且是都御史,如果把他得罪了,一个小小县令,官位立刻不保。

  海瑞却不信那个邪,面对师爷的劝告,他不耐烦地说:“充军死罪,宁甘受,安可为此穿窬(yú,门窗边的小dòng)举动耶!”即使充军杀头,也不做这样见不得人的事!

  他告诉师爷,不必发愁,且看本县如何处置!

  他的“处置”就是给鄢部长写了封信。信的大意是:接到您发来的公文,通知您将巡视我县。您在公文里说您“素性简朴,不喜承迎”,要各地接待上要简朴,不可铺张làng费,以节省帝国钱财。可是我听您所到过的县报告说您所到之地,“各处皆有酒席,每席费银三四百两。金花金段,一道汤一进”,与您在通知中所说大相径庭。是不是各县官员误解了您的意思,把您的要求当成虚文了呢?

  接到了这封信,鄢氏连淳安所属的严州都没有进,绕道而去。严州知府大发雷霆,把海瑞叫到州上拍案大骂了一顿:“你多大一个破官,还反了你了!”知府詈不停口。海瑞唯敛容长跪,无一语辩。

  严州知府终于受不了了,浙江官员的忍耐也达到了极限,他们联起手来,要把海瑞弄走。然而海瑞居官行政,处处以太祖祖制为依据,不逾规矩一步,挑他毛病还真不容易。

  这难不倒官场中人。罢不了你的官,我还升不了你的官吗?府道官员联合建议,像海瑞这样道德高尚的清官,应该晋升到中央去任职。

  海瑞的清廉,北京高层时有耳闻。既然浙江省官员也认为海瑞应该升官,那么就提拔他一下吧,也反映出gān部选拔中的公正清廉。然而,到北京任职不大合适,既然地方官做得好,还是留在地方作贡献吧。于是三年知县任满,吏部预备提升海瑞任浙江嘉兴府通判。

  这一下,弄巧成拙的浙江省官员紧急动员,找到了受海瑞羞rǔ的鄢懋卿,买通了御史袁淳,网罗罪名弹劾海瑞。经过一番紧张的官场运作,海瑞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一纸调令调出了浙江,转任江西兴国知县。

  兴国是个“苦”县,土地贫瘠,人口稀少,jiāo通不便,历来是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然而,海瑞毫无怨言。到了兴国,下车伊始,他就雷厉风行地针对当地大户隐瞒土地严重的状况,开始重新丈量土地,核实帝国赋税。

  清丈土地是一项极为艰难的工作,豪qiáng大户千方百计阻挠,暗地里又用尽手段,买通工作人员,弄虚作假,致使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利。

  就在海瑞到兴国一年零八个月,土地清理还没有完成之际,吏部又下来一纸调令,海瑞因“工作出色”,升为户部主事,级别为正六品。

  很显然,是地方上的乡绅通过地方势力,买通了省里京里,终于把海瑞清除出去了。吏部也认为海瑞这样的人虽然方正,却少变通,看来更适合在条条上工作,而不适于块块。户部主事主要的职掌是各地的财政税收监管工作,实际上不过是签签公文,专业性较qiáng,和其他部门发生关系较少,相对安静。这一回,海瑞应该能够安分工作了吧。

  没想到,在这个“相对安静”的岗位上,海瑞却闯了个塌天大祸。

  第六节 骂皇帝

  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二月,任户部主事一年后,海瑞上了那道使他留名千载的“骂皇帝疏”,即《直言天下第一事疏》。

  嘉靖皇帝可以算是一个典型的“昏君”。他个性很qiáng,行事荒唐且固执己见,从不与大臣妥协。他酷爱方术,为了炼出长生不老药,竟然摧残宫女,以获原料。宫女们走投无路,趁他睡着之时,企图用丝带勒死他,然而慌张中丝带打成死结,嘉靖得以大难不死,此为明史上有名的“宫婢之变”。然而,他并没有从此事中汲取教训,反而变本加厉,gān脆搬出皇宫,不再上朝,专心修炼。大臣们起初也曾拼死相争,然而争不过这位“性刚”的皇帝。

  要知道,这位皇帝即位之初曾一怒之下廷杖一百八十人,其中十七人被活活打死。在多人被罢官免职甚至处以重刑之后,非议皇帝的声音消失了,“无敢言时政者”。更多的大臣投皇帝所好,向皇帝献祥瑞,写给皇帝作法用的青词,朝廷上弥漫着一股请仙设坛的香烟味道。

  然而,海瑞进京了,死气沉沉的政治局面注定要被打破。他做地方官时,天高皇帝远,无缘关心朝廷之事。而现在,来到了帝国的政治中心,关于皇帝无道、朝政日非的桩桩件件呈现在他面前。他的道德观、责任感使他无法保持沉默。海瑞只认天理,不认形势。皇帝“性刚”,他的“性”更刚。皇帝无道,臣子直言,这对海瑞来说,就像左右手各有五指那样简单。

  当然,海瑞并非不懂世事之人。他完全知道这封奏疏的后果,那可不仅仅是丢官罢职,而很有可能是杀身之祸。纵然自己甘于舍生取义,堂上还有八十岁的老母,膝下尚且空虚,作为海家的单传之子,无后之罪尤大。

  这应该说是海瑞入京一年后才递上这道奏疏的原因。关于海瑞的这一段彷徨犹豫,从来没有史家提及。然而,可以想见,这一次定然是海瑞一生中“天理人欲”“jiāo战胸中”最激烈、最残酷、最旷日持久的一次。通观海瑞一生,性格火bào易于冲动的他还没有哪一次抉择进行得这样艰难。

  海瑞的京官做得实在是不容易。首先是每天的工作大都是虚应故事,没有什么实质内容。坐在办事堂上,大部分时间是白白làng费。回想起来,他还是留恋在县里忙得脚打后脑勺的日子。再一个,他和同僚们也处不来。这些人都是些混日子的高手,一杯清茶泡上,他们就开始扯闲话,东西南北,天上地下,聊个昏天黑地。海瑞从来插不上话,总是在一边落落寡合。

  其实他是打心眼里讨厌这些人。办事的时候,他们是油滑惯了,顺水推舟送人情,该办不办吃要拿,而海瑞则坚持必须按规定来。所以,许多环节到海瑞这里就卡住了。渐渐地,海瑞就变得非常孤立。

  正是在做京官的日子里,海瑞对帝国的政治状况有了整体性的了解。这个帝国已经整体腐烂掉了。在他看来,问题的根子出在皇帝,解决的办法也自然在皇帝。皇帝为天下之本,是天下之表率。“一人正,天下无不正。”

  历来谈到海瑞上书,人们总是津津乐道于海瑞直言皇帝无道一段,“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屡屡被人引用,而很少有人注意奏折最后一段里面的话:

  陛下诚知斋醮无益,一旦幡然悔悟,日御正朝,与宰相、侍从、言官讲求天下利害,洗数十年之积误,置身于尧、舜、禹、汤、文、武之间,使诸臣亦得自洗数十年阿君之耻,置其身于皋、夔、伊、傅之列,天下何忧不治,万事何忧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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