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_张宏杰【2部完结】(35)

2019-03-10  作者|标签:

  孔子的“不患寡而患不均”,孟子倡导“王道仁政”,实行井田制;老子主张“小国寡民”、“损有余而补不足”;墨子呼吁“兼相爱,jiāo相利”,“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崇尚节俭,以粮为纲。

  直到后来的《天朝田亩制度》,康有为的《大同书》,孙中山的“平均地权”,都明显地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均平内质。

  中国政治家从来都崇尚“定于一”,qiáng调统一人民思想,以产生最大的合力。

  法家提倡“一教”,即统一教育、统一思想、统一价值标准。秦相李斯说:“古者天下散乱,不能整齐划一,所以诸侯并立,厚古薄今,崇尚虚言,人人都以为自己所学的是正确的,随便批评领袖们的政策。今皇帝统一天下,替天下人分辨黑白,定于一尊。”

  huáng老学派的《十大经·成法》则说:“huáng帝问大臣,说,我一人拥有天下,狡猾的百姓层出不穷,他们善辩多智,不守我的法令,我恐怕天下因此而乱,请问怎么才能使百姓老老实实遵守我的法令?大臣答:天下成法,要令在于‘不多’,一言而止。使天下人都遵守这个‘一’,民无乱纪。”

  那个任劳任怨,提倡兼爱,为天下人服务的墨子,比任何人都崇尚思想一致。他的政治原则是“尚同”。墨子及其门徒结成了一个组织严密、能够进行政治军事行动的武士团体,该团体的首领叫‘钜子’,墨子为第一任钜子,他对于所有成员具有决定生死的绝对权威;该团体的组织原则是统一意志、统一行动和绝对服从,主张“天子之所是,皆是之;天子之所非,皆非之”(《墨子·尚同·上》)。

  中国人的乌托邦理想并没有停留在幻想阶段,不止一个封建帝王试图利用手中的权力在这片土地上进行实践。在朱元璋之前,王莽的实践最为先锋,失败得也最为彻底。王莽推行的王田令,实行土地国家公有,由国家分给人均土地一百亩。同时,他尝试由政府垄断经营盐、酒、冶铁和铸钱,防止富商操纵市场,勒索百姓。下令建立国家银行,贫苦百姓可以申请国家贷款,年息为十分之一,以杜绝高利贷对百姓的盘剥。王莽推行固定物价政策,市场上的货物由政府规定价格,以维护市场秩序。可惜由于这些措施大大超过了社会的承受力,王莽政权很快被不满的国人颠覆。

  甚至在朱元璋之后,雍正皇帝也曾做过井田梦。1724年(雍正二年),他拨出官地二百四十顷,挑选无业人员一百户,每个男子分配土地一百亩,作为私田,每八人共管一百亩公田。公田收成归政府,作为农业税。政府给每个男子五十两银子,用来购买种子农具和口粮。公田、私田外多余的土地,用来建设村庄。然而,这个làng漫的复古幻想没能实现。实行不久,耕种者就相继逃亡。

  虽然这些过于超前的实验不幸失败了,然而大同理想一直活在中国人的jīng神深处。qiáng调个人自由、个人权利及个人的独立性的西方个人主义jīng神向来不符合中国人崇尚集体主义的心理传统。走社会主义道路,符合中国的民族性格、历史传统、人们心理、思维习惯。“天下一家”的向往导致中国最终选择了社会主义道路。这一选择,与其说是历史的选择,不如说是文化的选择。

  第七章 建立制度:明朝百姓有了“户口本”

  第一节 “毒蜘蛛”朱元璋

  古人对“治天下”有多种比拟,如“治国如治病”、“治大国如烹小鲜”,如“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在这些比喻里,“天下”是一个动态的东西,需要治国者因时而异,因势而动。

  朱元璋对治国的理解却与古人不同。他偏爱用“建房子”、“盖大厦”来比喻治理国家:“为天下者譬如作大厦。”又说,“我以为建基立业,犹之盖大房子,剪伐斫削要用武臣,藻绘粉饰就非文臣不可。用文而不用武,譬如连墙壁都未砌好,如何粉刷?用武而不用文,正如只有间架,粗粗糙糙,不加粉刷彩画,很不像样。”

  农民的世界观是静态的。在农民的眼睛里,世界是永恒循环的。天圆地方,日升月落,小小的村野四周,景色永远不变。

  朱元璋也希望能够构建一个千秋万世,永不坍灭的固态帝国。这个帝国能如同他安排的那样,永远在静态中循环,直到天荒地老。

  这不仅仅是朱元璋一个人的梦想,也是每一个古代中国人的梦想。“平安”、“太平”、“安定”,一直是中国人心目中最美好的词汇。

  虽然同为农民天子,朱元璋的个性和刘邦完全不同。刘邦骨子里有股无法无天的放dàng豁达,他见到始皇车驾,居然大言不惭地说:“大丈夫当如是也!”攻下咸阳之后,他沉湎于秦朝故宫的金帛女子,一门心思想住下来快活一番,还是在身边大臣苦口婆心的劝谏之下,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由此可见其享乐主义的性格。而在朱元璋的字典中从来没有“休息”二字。穿上皇袍后,他没有把一分钟的时间làng费于享受胜利之中,而是匆匆奔向下一个目标:巩固帝业。在农村,家中有了几块银子,还要深埋进坑dòng或灶间,何况这么大的家业,怎能不妥加打点遍数古今中外,找不到比朱元璋更热爱“安定”的统治者,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热爱甚至成了一种偏执和狂热。从心理学角度讲,朱元璋一定程度上是一个qiáng迫症患者。qiáng迫症患者往往意志超人般坚qiáng,他们倾向用自己的意志来规定世界,最不能忍受的是混沌的无秩序状态。他们渴望把一切安排得条理分明,对任何事情都要求按部就班。比如,在生活中他会要求家里的一切物品都摆放有序:洗漱间挂的毛巾花纹要对齐,刷牙杯子的手柄要一致,厨房用品摆放位置要固定。甚至性生活都要严格按规定,固定在星期几。

  朱元璋就是这样。如果他终生只是一个农民,他也一定是一个治家极严的家长,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家里一切东西都要摆得整整齐齐,田里的庄稼一定伺弄得jīngjīng神神。如果是一位公司老总,他一定会把公司管理得没有人敢大声说话。

  成了“予一人”之后,朱元璋端居九重之上向下看去,中国社会还在沿续着元朝末年的惯性继续动dàng着,到处充满混乱、矛盾和冲突,如同一个混沌、巨大、无序旋转着的星河。这让他感觉眩晕和害怕。他感觉社会各个阶层都在垂涎他的巨大家业。他怕乱,怕社会的自由演进,怕任何一颗社会原子逃离他的控制。

  朱元璋的素质其实最适合当一个村长,给一个百十户人的村子正合适他。以他事必躬亲的工作作风,他会深入每家每户,掌握每只家畜的膘情。

  他会手把手地指导村民们每块地上应该种些什么。

  我们可以想象朱村长拉着他那张驴脸,背着手,威严地行走在乡间的道路上,仔细观察每一株庄稼的长势。村民们见了他,远远地就向他行礼、打招呼。他微微点点头,走到他们身边,长篇大论地教导他们如何生产,如何生活,告诉他们尊老爱幼,热爱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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