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_张宏杰【2部完结】(106)

2019-03-10  作者|标签:

  余瑞紫闻听此言,想既然他们不杀人,不如出来,要不然一会儿军人搜完了东西放火烧屋,自己反倒无处可逃。于是,战战兢兢地爬了出来。

  那个军人在院里找到了两头大驴,命两人牵着,到十字街去搬东西。路上经过一家门口,有一个老人守着门。军人问他:“家里有牲口吗?”老头回答:“没有。”军人挥刀,把老头劈头砍死。进院搜寻,果然没有牲口,只搜出了一大堆绸缎衣服,放在驴背上驮着,来到西门外放下。余瑞紫又被军人押着回城内去找酒。

  路上恰路过余家,余瑞紫“从火巷中一望,只见老祖母还扶着后门框站着往外看,我也不敢和她打个招呼。这时,我还不知道母亲已经尽节自沉于水塘中,我老婆也跳到塘里,所幸没有没颈,头掩在浮萍之中,得了一命。我弟媳妇周氏晚了一步,刚刚跑到塘边,就被进院来的张军扯住,周氏尽力挣扎,被张军一刀砍在脖子上,昏厥过去。刀砍得不深,没有砍断喉咙,迁延到第二年六月才死去”。

  妇女的大量死亡是东方攻城战争中的固定情节。她们的自觉性也一再令人惊讶。她们壮烈得懦弱,高尚得简单。

  余瑞紫抬着酒坛,路过回龙桥巷。“到赵家塘石台砌边,只见满塘妇女,有淹死的,横尸水面,也有许多没死的,在塘中半浮半沉。台砌上还站着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少妇,犹豫着不敢往下跳。看见我们过来了,那少妇才要往塘里奔。押我的军人上前一把扯去要带走,妇人大哭挣扎。老妇人战战兢兢地从旁劝道:‘千岁爷爷叫你去,你就去吧!’妇人越发大哭不去。”

  余瑞紫大着胆子上前劝这位军人说:“老爷,这么偌大一个城,还少这么一个女人?这水淋淋的要她做什么?”这位军爷心肠不错,放过了这个妇人。

  第四节 归诚则草木不动,抗拒即老幼不留

  农民起义军的作风和军纪,是历史阅读者所无法回避的问题。

  和我们在课本上和电视里所看到的不同,中国历史上历朝的农民起义军,真正秋毫无犯的并不多见。大多数起义军所过之处,难免玉石俱焚。

  其实,农民军自己并不讳言自己的bào力和残酷。“归诚则草木不动,抗拒即老幼不留”即是张献忠部一贯的宣传口号。

  即使是以军纪严明著称的李自成部,在向北京进发的途中,也同样发布命令:义军兵临城下,不许抵抗。起义军放第一声pào,城中掌印官要出城迎降;放第二声pào,城中绅士要出城投降;放第三声pào,全城百姓要跪在街边,迎接起义军入城。如果略有抵抗,则破城之后,必大举屠杀,“寸草不留”。在史书中,并不乏李自成屠城的记载。

  就连在《水浒传》中,那些用理想的笔墨塑造出来的好汉们,也视“洗dàng”村庄为常事。宋江攻下有“一二万人家”的祝家庄后,立刻“与吴用商议道,要把这祝家庄村坊洗dàng了”。只因石秀说道,祝家庄里有一个老人,曾经给梁山好汉们指路,“不可屈坏了这等好人”。宋江这才大发善心,唤来老人,对他说:“不是你这个老人面上有恩,就把你这个村坊尽数洗dàng了,不留一家。因为你一家为善,以此饶了你这一境村坊人民。”

  对农民起义军的军纪作风,其实不能苛求。这些好汉们拿起刀枪前,手里握的是锄头。他们文化素质低下,聚集在起义的大旗下,绝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为了什么“纲领”,而仅仅是因为饥饿。很难想象,仅仅因为握住了武器,他们就会从“愚昧狭隘”的中国农民瞬间化蛹为蝶成“革命战士”。

  第五节 农民起义的本质

  中国的农民起义,是世界历史上独一无二的现象。

  中学历史课本上说农民起义是历史前进的“动力”。故自秦始皇以来,每隔百十年,华夏大地上就会有一次农民起义来“沉重打击地主阶级的统治”,“调整生产关系”,“迫使后继王朝调整统治政策”,“推动历史前进”。

  那些大规模的农民起义人们耳熟能详:陈胜吴广、红巾huáng巾、瓦岗寨梁山泊、李自成洪秀全……除去这些大型起义之外,地区性、局部性的起义更是遍布中国历史的每一页。仅清朝二百多年间,散见于《清实录》的农民起义在三百次以上。

  然而,略翻一下世界史,人们就会惊奇地发现,“农民起义是历史前进的动力”这一规律只在中国有效。西方的农民起义为数甚少。西欧从八世纪起,史书上才出现农民起义的记载,从那时起到十六世纪八百年间,几十个国家里数得上的农民起义总共不过七八次。

  西方没有一个王朝是被农民起义推翻的。西罗马帝国存在了一千多年,内部矛盾也曾十分尖锐,但没有发生一次导致改朝换代的全民族革命。

  中国的农民起义使命是改朝换代,规模巨大,破坏力惊人。而西方农民起义则更像是一种社会运动,破坏性远较中国为小。997年,诺曼底地区的农民举行过一次大起义,一位编年史家记载说,这次起义的原因是农民要“按自己的法规来使用森林附属地和水源”。1024年,法国布列塔尼起义,以恢复古老的村社制度为目标。1525年,爆发德国农民战争,主要目的是宗教述求,为了增进“上帝的荣耀”,实现“基督教弟兄之爱”。

  如果把起义简单地等同于革命,我们几乎可以推导出这样的结论:中国农民是世界上最革命、最尚武、最关心政治的农民。

  可事实显然不是这样。众所周知,中国农民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是世界上忍耐力最qiáng、最能吃苦、最能承受社会不公正的一个群体。

  这样的人群甘愿以生命为代价来选择起义,解释只能有一个:走投无路。

  第六节 农民和农奴的区别

  中国农民被称为“民”、“百姓”,而西方农民被称为“农奴”。从字面上看,中国农民的社会地位远高于西方。然而,事实却是相反。

  中国农民是世界上被控制得最严密的一个群体。

  早在商鞅和孟子的时代,政治家们就已认定,只有让农民处于既不“转死沟壑”,又无“余粟”、“余力”、“余智”去“舍本而事末”,使他们世世代代“死徙无出乡”,才能保证天下太平。从极早开始,中国政治家们就发明了“户口制度”和“保甲制度”这双重控制体系,天涯海角内的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都被毫无遗漏地织入帝国行政网络之内。

  在这个控制体系中,居民们一生下来就被登记注册,不许随便迁移,不许随便改变职业,并且相互监视,实行连坐。一家有罪,邻里遭殃。

  这种控制,实际上比西欧那种庄园农奴制度对农奴的束缚要严密得多。

  与此同时,历朝政府又坚持不懈地阻断民间社会自发组织的渠道,厉行打击民间的宗教组织和集会结社行为,使农民在政治上永远处于一盘散沙状态。比如元朝政府,禁止汉人划龙舟、赶集、夜间点灯。靠白莲教红巾军起家的朱元璋,登基后立刻取缔了白莲教。大清律则明确规定,百姓之间结拜兄弟是犯罪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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