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川_叶广芩(完结)(89)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青木川文昌宫偏殿里停放着王福和盛玉凤血肉模糊的尸体,大家都知道,师长的姨太太在棋盘关发生了车祸,命丧huáng泉。

  向王福偷偷透露消息的人就是于四宝,他觉得王福是个义士,是值得敬佩的人,他用那高翘的兰花指,在王福的头前毕恭毕敬地上了三炷香,至于旁边那具丑陋的女尸,他却是连看也没看。同样为此事感动的还有魏富堂的千金魏金玉,让魏金玉感动的不是舍身救徒弟的王福,而是向王福透露消息的于四宝。通过这件事她认定于四宝是个仗义的、正直的好男人。

  爱情从此开始,朱美人的女儿感情之炙之猛让人无法招架,可谓“万曲不关心,一曲动情多”,魏金玉决心为这个男人一条道走到黑,任谁也拽不回来了。就跟父亲绝情,就私奔,就留下了莫大遗憾。

  魏金玉问起了被父亲吓跑的杜国瑞,许忠德说杜国瑞现在在上海,是汽车制造方面的专家了,现在他爹娘的墓碑,帽子戴得老大老高,让青木川所有的老人羡慕。

  三老汉说,那是杜国瑞争气,窝在青木川,娶个本地老婆,未必能让他爹娘戴上令牌。

  都听出三老汉的话是甩给魏金玉听的。

  魏金玉很郑重地对三老汉几个人说她也要给她的爹戴令牌。

  三老汉用眼睛巡视桌上的几个老人,大家不动声色地jiāo换了一下目光,面色都有些严峻,末了三老汉不紧不慢地说,魏司令是我们的老上级,我们跟司令是有着生死jiāo情的,魏司令从王三chūn的铁血营撤回来,在青木川安营扎寨种大烟组民团,我们都是死心塌地跟着魏司令gān的,司令的心思我们都明白,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名门闺秀,为的就是将来给自己挣个令牌,按说我们应该替司令争来些脸面,争些光彩,可是规矩终归是规矩……

  李天河说规矩是可以改变的,那些老旧的东西该突破就要突破,现在一切都要为经济建设服务,为青木川的明天铺路。张宾说“令牌碑”本身就是老旧,就应该剔除,要不,都把帽摘了,要不就都戴上,别搞那些三六九等……话没说完,被张保国狠狠瞪了一眼。张保国说“令牌碑”是对文化的推崇,是激励青木川人学习奋进的地域传统文化,从正面理解,它的存在还是有积极意义的。

  魏金玉说她知道她的资历不够,说到底也是个高中毕业,让大家为难了,可她的儿子是耶鲁大学博士毕业,现在专门搞电脑软件开发,外孙给外公修“令牌碑”是绝对说得过去的。说着把一直坐在角落里没说话的中年人介绍给大家,中年人向老人们点头,说着请乡亲们关照的话。外孙说国语,发音不同于说普通话的冯小羽,也不同于满是现代词汇的王晓妮,他的话让人们想起了谢静仪,想起了一个遥远的年代。其实大家一进来就看到了角落里的外孙,对方酷似魏富堂的相貌让在座的老人们感到不自在。魏富堂在临死的时候应该就是这个年纪,仿佛时光绕了一个圈,大家都变了,只有魏富堂还是原来,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大家。

  青木川老人们在饭桌上对外孙的微妙态度,让冯小羽找到了当年的魏富堂,魏富堂在她的脑海里再不是虚幻的符号,变做了实实在在的人。

  魏金玉提出了令牌碑的事,大伙不好再说什么,虽说此地没有外孙给外祖父立令牌的先例,但转念一想,魏富堂没有儿子,让外孙子立令牌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魏漱孝还没完没了地追问外孙子姓什么,想的是于四宝若是入赘了魏家那自然另当别论,魏金玉说她的儿子姓“埃德加”,大家都傻了眼。

  李天河说,令牌碑要修,碑文要写,将来旅游者来了,魏富堂的墓是一处景点,要在这上面做些文章。又转过身对冯小羽说,林岚的墓也要修,要大修,还要塑雕像,杭州有女侠秋瑾的墓,成为人们必到的凭吊之处,青木川的林岚是比女侠还要女侠的。我们不缺资源,缺的是创意!

  半天没说话的于四宝问起了刘芳,这使冯小羽想到于四宝过去的身份,他竟然还惦记着他的国民党“战友”。许忠德的回答简简单单只两个字,死了。

  于四宝追问是怎么死的,三老汉说是自杀,拿枪打了自己的脑袋。郑培然马上纠正说是解放军打碎了她的脑袋。魏漱孝说,是同时,同时。

  许忠德说,那个人她死有余辜。

  魏金玉问起谢静仪谢校长……立刻饭桌上发生了冷场,几个老人都低下了头,用眼睛的余光互相扫dàng。冯小羽的神经也莫名其妙地提起来,她知道,憋了几十年的宝,到了最后该揭盖的时刻。

  没有人说话,大家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许忠德身上。

  许忠德拿筷子翻弄着盘子里的竹叶排骨,任着魏金玉的期待,冯小羽的紧张。

  郑培然沉不住了,酒杯一蹾,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说,实话实说算了!

  魏漱孝先看了许忠德一眼,才对郑培然说,那你就说。

  郑培然说,让我说,你怎不说?你是怕不得好死。

  魏漱孝说,你才怕!

  李天河让不要争了,说就让老许说,有什么说什么,不要隐瞒,都是青木川的人,谁也不会见外。

  三老汉也鼓励许忠德,说还是让参谋主任说,七八十的人了,还怕什么呢?什么也不怕了。

  许忠德放下筷子,看着大家,平淡地说,死了。

  魏金玉说,我料到她活不长久了。

  冯小羽说,你们一直跟我说谢静仪走了……

  郑培然说,那是因为谢校长死得不自然。

  问怎的不自然。

  郑培然说,是自杀。

  5

  谢静仪有件事情瞒着大家,那就是她的病。

  1949年,谢静仪初时只是腹部微微的不适,并没在意,后来添加了腹疼腹胀,至晚心烦意乱,五内烧灼难耐。谢静仪私下向魏金玉说了,魏金玉不敢拖延隐瞒,让父亲找来郎中诊病。郎中姓樊名乐,是当地顶尖名医,号称“樊仙”,不但会给人医病,还能给人下蛊。他说你三更死,阎王不会留你到五更,属于那种半人半仙系列。樊仙在魏金玉陪同下来到校长的屋里,并不号脉问诊,只一望便断言谢静仪内有腹鬼,是为鬼病。谢静仪笑着问何为“腹鬼”,樊仙说,腹鬼即中尸,神游失其守位,即有五尸鬼gān人,忽腹痛胀急,上冲心胸,旁攻两肋,块垒涌起,牵引腰脊。

  问如何处置,樊仙说需驱鬼。问怎个驱法,说是用房上茅草,采下,随同符咒置铜器中,炙热,包裹红布,随痛追逐。

  谢静仪哪肯信什么符咒,通过魏富堂,又找来宁羌老中医给诊治。老中医翻山越岭来到青木川被颠簸得已近半死,浑浑噩噩中又被灌了一肚子接风酒,醉了两天才能正常走路,给女校长看病已是第三天的事情了。望、闻、问、诊、切,看得自然仔细,说校长的病情是气机紊乱,水饮停蓄,淤血阻络,开了一服药方,揣了魏富堂给的50块大洋,坐着滑竿回县城去了。谢静仪是个有文化的人,虽不懂中医,也能从那方子窥出一二三来,她知道自己的病大概是很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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