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冢随录_马伯庸【4部完结】(179)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朱熹没理睬他,转动脑袋,试图找出刚才那个声音的来源。这时候,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我留意晦庵先生已经很久了,可惜一直缘悭一面,如今方才得偿所愿,可真教人高兴。」

  「尊驾……可是笔冢主人?」朱熹踌躇了一下,谨慎地问道。

  那声音「呵呵」一笑,略带羞涩地回答:「正是在下。」

  朱熹环顾四周道:「这么说?这里就是笔冢喽?」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一惊道:「难道这里就是……」

  陆游得意道:「我初入此地,就和老朱你现在的反应完全一样。你猜的不错,这里就是五柳先生一直向往的那个桃花源了。」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朱熹不知读过多少遍,但只当是一则寓言而已。就算是陆游说去常德的时候,他也没多想什么。现在仔细回想,常德府正是旧武陵郡的所在。

  「想不到,陶渊明所写居然都是真的。」朱熹喃喃道,觉得喉咙有些gān燥。陆游也不去打搅他,让他慢慢去消化这个事实。自陶渊明以来,这世外桃源多少人梦寐以求,谁能想到居然是笔冢的所在呢?

  「当初五柳先生来访,我曾叮嘱他不足为外人道,却没想到他离开以后,居然写出一篇半真半假的《桃花源记》,既让世人皆知此地之名,亦没有违背对我的誓言,可真是个妙人。」笔冢主人的声音充满了怀旧和感慨。

  「原来桃花源就是笔冢。」朱熹沉吟。

  陆游纠正他道:「非也非也,应该说,笔冢是在桃花源内。只是如今笔冢主人闭关,我们无缘得见罢了。」

  这时候,桃林深处的土地忽然高高拱起,泥土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起来,瞬息间聚成一张小圆石桌与三个石凳。一阵山风悄然chuī过,桃花遍洒,那些掉在石桌上的桃花变成了一壶醇酒与三只酒杯。

  桌边一棵桃树身形忽变,化成一位面如冠玉、身着青袍的男子,微笑地望着陆游和朱熹。他身旁还站着一位梳着双髻的童子,那童子忽然见到生人,有些畏缩,连忙躲到了男子背后。

  这男子忽然开口道:「在下闭关不出,不能亲身恭迎,只能权借桃木为身,略备薄酒,还请晦庵先生见谅。」

  朱熹仔细端详这笔冢主人的桃树化身,长眉细眼,年若三十,除了皮肤上隐约可见一些树皮纹理以来,表情神态竟与真正的人类无异,不禁暗暗称奇。笔冢主人声音一起,这化身的嘴唇就随之嚅动,倒也似是它在讲话一般。那个小童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不知是不是真人。

  朱熹朝前走了两步,忽然发现那半空中悬浮的笔灵们嗡嗡作响,这才想到那些笔灵仍旧还连着自己的身体,为自己输送着力量。

  陆游见他这副发怔的表情,嘿嘿一笑,连说带比划道:「你当时在船里忽然晕倒,可把老夫给吓得三魂出窍,啧啧。好在那时候离桃花源已经不远,我一路狂奔,用坏了三、四个笔僮,这才赶到笔冢。」

  「多谢陆兄。」朱熹拱手称谢。

  陆游「嗤」了一声,不屑道:「我有什么好谢,要谢就谢笔冢主人吧。你能捡回这条命,可全靠他了。」

  朱熹看不到笔冢主人实体,只得遥空一拜。笔冢主人的化身笑道:「何必如此,于我笔冢有大恩的,是晦庵先生你呀!孔庙之事,我已听陆游说了。若非你仗义出手,那几枝笔和陆游这个冒失鬼,都难免会被吞噬。先生为我笔冢受伤,我拼力救治,那是份内之事。」

  陆游插嘴道:「你调教的那两家好后人,要嘛贪生怕死,要嘛愣头愣脑,可拖累了我们不少,白白糟践了这许多好笔。」他随手一挥,把从戎、凌云、麟角和常侍四笔扔给笔冢主人。笔冢主人略一招手,它们便消失了。

  笔冢主人略带痛惜道:「这凌云和麟角怎么伤得如此之重……咦,连从戎都没什么生气了。没几百年时间,只怕是恢复不过来。」

  陆游道:「哼,还不是你所托非人!」

  笔冢主人淡淡道:「看来当初我把凌云赐给韦家,麟角赐给诸葛家,是个错误,也许jiāo换一下,会好很多。」他说完转向朱熹郑重其事道:「见笑了。我一心盼望晦庵先生来访,可没想到居然会是这种方式。全怪我御下无方,以致有此横祸。」

  陆游撇撇嘴,冷哼了一声,拽着朱熹一屁股坐到石凳上。小童吓得朝后躲了躲,陆游大眼一瞪:「怕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你这娃娃哪里来的?怎么先前没见过?」

  小童嗫嚅半天,不敢出声。笔冢主人道:「别欺负小孩子了。」随即让朱熹伸出右手来,摸了摸他的脉搏,颌首道:「现在好多了。晦庵先生你刚被送来的时候,灵力损耗过巨,又失去了本源,无可补充,以致真气不继。再晚来几个时辰,整个肉身的生气都会被耗尽。」

  「失去了本源?难道说,他的紫阳笔没了?」陆游惊道,他也是第一次听笔冢主人说起。一转头,他看到朱熹那两鬓白发,便明白了几分,心中一阵黯然。朱熹反而是神色坦然,看来是早已知道这个事实了。

  笔冢主人吩咐小童给三人都斟满一杯桃花酒,继续道:「好在你是纯儒之体,意志jīng湛。我便招来这几枝儒笔来,与你直接灌输灵台。」他手指一并,那几枝原本悬在半空的笔灵纷纷飞到朱熹跟前,排成一列。

  「这几管笔灵,炼自马融、徐遵明、孔颖达、韩愈等人,俱是历代大儒,与你的体质颇有相似之处,不会产生排斥。你如今身上已经身具众家之长,儒气充沛,就算笔灵已失,性命应是无碍了。」

  朱熹闻言,凛然离座整冠,对每一枝笔都恭恭敬敬拜上三拜,又跪下来叩了三个头,一丝不苟。

  笔冢主人讶道:「晦庵先生为何先执弟子礼,又行奠丧之礼?」

  朱熹正色道:「这几位先师的著作,我自幼便熟读,深受教诲。这次又得他们倾力相救,侥幸活下了,自然须执弟子礼致谢;可我看到这些先贤的灵魂,不散于万物,却被禁锢在笔灵之中,如辕马耕牛一样受人驱使,沦为傀儡小道,所以再行祭奠之礼,以致哀悼感伤之情。」

  笔冢主人闻言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赞道:「晦庵先生真是个直慡人。」然后斜眼看了眼陆游,戏谑道:「老陆,你平日自命潇洒直率,怎么如今却拘束起来?还不及晦庵先生。」陆游瞪大眼睛道:「我哪里拘束了?」

  笔冢主人道:「你若是看得开,又何必在桌子底下猛踢晦庵先生的小腿呢?」

  陆游被笔冢主人说破,面色一红,抓起桌上的酒杯先气哼哼地gān了一杯。笔冢主人转向朱熹,朝他敬了一杯。朱熹规规矩矩捧起杯子,一饮而尽,只觉得一股甘露流入喉咙,散至四肢百骸,说不出地舒坦。那几枝笔灵照旧飞入童子身体内,隐没不见。

  笔冢主人捏着空杯子,若有所思道:「笔灵的存在有何意义,这问题见仁见智。不瞒晦庵先生说,自从我从秦末炼笔开始,就一直有所争议。我所炼化的那些人中,有些人欣然同意,觉得肉体虽灭,笔灵却可存续千年,不失为长生之道;有些人不甚情愿,但也不抗拒,觉得无可无不可;有些人却如先生想的一样,视笔灵为囚笼,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被收入笔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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