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菩提_林清玄【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我会感到葬花好笑是有背景的,那时候父亲为了增加家用,在田里种了一亩玫瑰,因为农会的人告诉他,一定有那么一天,一朵玫瑰的价钱可以抵上一斤米。可惜父亲一直没有赶上一朵玫瑰一斤米的好时机,二十几年前的台湾乡下,根本不会有人神经到去买玫瑰来插。父亲的玫瑰是种得不错,却完全滞销,弄到最后懒得去采收了,一时也想不出改种什么,玫瑰田就荒置在那里。

  我们时常跑到玫瑰田去玩,每天玫瑰花瓣,huáng的、红的、白的落了一地,用竹扫把一扫就是一畚箕,到后来大家都把扫玫瑰田当成苦差事,扫好之后顺手倒入田边的旗尾溪,千红万紫的玫瑰花瓣霎时铺满河面,往下游流去,偶尔我也能感受到玫瑰飘逝的忧伤之美,却绝对不会痴到去葬花。

  不只玫瑰是大片大片的落,在我们山上,chūn天到秋天,坡上都盛开着野百合、野姜花、月桃花、美人蕉,有时连相思树上都是一片白茫茫,风chuī来了,花就不计数的纷飞起来。山上的孩子看见落花流水,想的都是节气的改变,有时候压根儿不会想到花,更别说为花伤情了。

  只有一次为花伤心的经验,是有一年父亲种的竹子突然有十几丛开花了,竹子开花真漂亮,细致的、金huáng的、像满天星那样怒放出来,父亲告诉我们,竹子一开花就是寿限到了,花朵盛放之后,就会gān枯,死去。而且通常同一株育种的竹子会同时开花,母亲和孩子会同时结束生命。那时候我到竹子枯死的那一阵子,总会无端的落下泪来,不过,在父亲插下新枝后,我的伤心也就一扫而空了。

  多几次感受到竹子开花这样的经验,就比较知道林黛玉不是神经,只是感受比常人敏锐罢了,也就慢慢能感受到"昨宵庭处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那种借物抒情,反观自己的情怀。

  长大一点,我更知道了连花草树木都与人有情感、有因缘,为花草树木伤chūn悲秋,欢喜或忧伤是极自然的事,能在欢喜或悲伤时,对境有所体会观照,正是一种觉悟。

  最近又重读了《红楼群梦》,就体会到了花草原是法身之内,一朵花的兴谢与一个人的成功失败没有两样,人如果不能回到自我,做更高智慧之追求,使自己明净而了知自然的变迁,有一天也会像一朵花一样在无知中凋谢了。

  同时,看一片花瓣的飘落,可以让我们更深地感知无常,正如贾宝玉在山坡上听见黛玉的葬花诗“不觉恸倒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那是他想到黛玉的花容月貌终有无可寻觅之时,又推想到宝钗、香菱、袭人亦会有无可寻觅之时,当这些人都无可寻觅,自己又安在呢?自身既不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

  看看这种无常感,怎么能不恸倒在山坡上?我觉得,整部《红楼梦》就在表达“人生如梦”四字,这是一种无可如何的无常,只是借黛玉花来说,使我们看到了无常的焦点。《红数梦》还有一支曲子,我非常喜欢,就的正是无常: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gān净。”

  从落花而知大地有情,这是体会;从葬花而知无常苦空这是觉悟;从觉悟中知道万法不可得,应该善自珍摄,不要空来人间一回,这就是最初步的菩提了。读《红楼梦》不也能使我们理解到青原惟信禅师说的“三十年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后亲见亲知,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如今得个休歇处,依旧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过程吗?

  相传从前有一个老僧,经卷案头摆了一部《红楼梦》,一位居士去拜见他,感到十分惊异问他:“和尚也喜欢这个?”

  老僧从容地说:“老僧凭此入道。”

  这虽是传说,但也不无道理,能悟道的,huáng花翠竹、吃饭睡觉、瓦罐瓶杓都会悟道了,何况是《红楼梦》!

  虽然《红楼梦》和“悟道”没有必然关系,但只要时时保有菩提之心,保有反观的觉性,就能看出在言情之外言志的那一部份,也可以看到隐在小儿女情意背后那广大的空间。

  知悉了大地有情、觉悟了无常苦空、体会了山水的真实、保有了清明的菩提,我们如何继续前行呢?正是“一朝chūn尽红颜老”的那个“一朝”,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一朝”,是知道“放弃今日就没有来日,不惜今生就没有来生”!是“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待何生度此身”!是“当下即是”!是“人圆即成佛”!

  那么就在每一个“一朝”中保有菩提,心田常开智慧之花,否则,像竹子一样要等到临终才知道盛放,就来不及了。

  只手之声

  如果要我选择一种最喜欢的花的名字,我会投票给一种极平凡的花:“含笑”。

  说含笑花平凡是一点也不错,在乡下,每一家院子里它都是不可少的花,与玉兰、桂花、七里香、九重葛、牵牛花一样,几乎是随处可见,它的花形也不稀奇,拇指大小的椭圆形花隐藏在枝叶间,粗心的人可能视而不见。

  比较杰出的是它的香气,含笑之香非常浓盛,并且清明悠远,邻居家如果有一棵含笑开花,香气能飘越几里之远,它不像桂花香那样含蓄,也不如夜来香那样跋扈,有一点接近玉兰花之香,潇洒中还保有风度,维持着一丝自许的傲慢。含笑虽然十分平民化,香味却是带着贵气。

  含笑最动人的还不是香气,而是名字,一般的花名只是一个代号,比较好的则有一点形容,像七里香、夜来香、百合、夜昙都算是好的。但很少有花的名字像含笑,是有动作的,所谓含笑,是似笑非笑,是想笑未笑,是含羞带笑,是嘴角才牵动的无声的笑。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见到含笑开花了,我从院子里跑进屋里,见到人就说:“含笑开了,含笑开了!”说着说着,感觉那名字真好,让自己的嘴角也禁不住带着笑,又仿佛含笑花真是因为笑而开出米白色没有一丝杂质的花来。

  第一位把这种毫不起眼的小白花起名为“含笑”的,是值得佩服的人,可想而知,他一定是在花里看见了笑意,或者自己心里饱含喜悦,否则不可能取名为含笑。

  含笑花不仅有象征意义,也能贴切说出花的特质,含笑花和别的花不同,它是含苞时最香,花瓣一张开,香气就散走了。而且含笑的花期很长,一旦开花,从chūn天到秋天都不时在开,让人感觉到它一整年都非常喜悦,可惜含笑的颜色没有别的花多彩,只能算含蓄的在笑着罢了。

  知道了含笑种种,使我们知道含笑花固然平常,却有它不凡的气质和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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