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美,一切皆美_林清玄【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九月 白露 “yīn气渐重,凝而为露,故名白露。”

  几棵苍郁的树,被云雾和时间洗过,流露出一种沧桑的神色。我站在这山最高的地方下望,云一波波地从脚下流过,鸟声在背后传来,我好像也懂了站在这里的树的心情——站在最高的地方可以望远,但也要承担高的凄冷,还有那第一波来的白露。

  候鸟大概很快就要从这里飞过,到南方的海边去了吧?

  这时站在云雾封弥的山上,我闭上眼睛,就像看见南方那明媚的海岸。

  十月 霜降 这一次我离开你,大概就不容易再见到你了。

  暮色过后,我会有一个真正的离开,就让天空温柔的晚霞做最后见证,有一天再看见同样美的晚霞,不管在何时何地,我都会想起你来。

  霜已经开始降了,风徐徐的,泪轻轻的,为了走出黑暗的悲剧,我只好悄悄离去。

  我走的时候,感到夜色好冷,一股凉意自我的心头刺过。

  十一月 立冬 “冬者,终也。立冬之时向,万物终成,故名立冬。”

  如果要认识青chūn,就要先认识青chūn有终结的时候。

  为花的开放而欢喜,为花的凋落而感伤,这样,我们永远不能认识流过的时间,是一种自然的呈现。

  在园子里紫丁香花开的时候,让我们喝chūn天的乌龙吧!

  在群花散尽,木棉独自开放的冬日,让我们烘着暖炉,听韦瓦第,喝咖啡吧!

  冬天是多么美,那枝头最后落下的一朵木棉,是绝美!

  十二月 冬至 “吃过这碗汤圆,就长一岁了。”冬至的时候,母亲总是这样说。

  母亲亲手做的汤圆格外好吃,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夜,又和着成长的传说。

  吃完汤圆,我们就全家围在一起喝热茶,看腾腾热气在冷的气候中久久不散,茶是父亲泡的,他每天都喝茶。但那一天,他环顾我们说:“果然又长大一些。”

  那是很多年前冬至的记忆,父亲逝世后,在冬至,我常想起他泡的茶,香味至今仍在齿颊。

  河的感受

  1 秋天的河畔,菅芒花开始飞扬了,每当风来的时候,它们就唱一种洁白之歌,芒花的歌虽是静默的,在视觉里却非常喧闹,有时会见到一株完全成熟的种子,突然爆起,向八方飞去,那时就好像听见一阵高音,哗然。

  与白色的歌相应和的,还有牵牛花的紫色之歌,牵牛花瓣的感觉是那样柔软,似乎chuī弹得破,但没有一朵牵牛花被秋风chuī破。

  这牵牛花整株都是柔软,与芒花的柔软互相配合,给我们的感觉是,虽然大地已经逐渐冷肃了,山河仍是如此清朗,特别是有阳光的秋天清晨,柔情而温暖。

  在河的两岸,从被刷洗得几乎仅剩砾石的河滩,虽然有各种植物,却以芒花和牵牛花争吵得最厉害,它们都以无限的谦卑匍匐前进。偶尔会见到几株还开着绒huáng色碎花的相思树,它们的根在沙石上bào露,有如qiáng悍的爪子抓入土层的深处,比起牵牛花,相思树高大得像巨人一样,抗衡着沿河流下来的冷。

  河,则十分沉静,秋日的河水浅浅地、清澈地在卵石中穿梭,有时流到较深的dòng,仿佛平静如湖。

  我喜欢秋天的时候到砾石堆中捡石头,因为夏日在河岸嬉游的人群已经完全隐去,河水的安静使四周的景物历历。

  河岸的卵石,实在有一种难以言喻之美。它们长久在河里接受刷洗,比较软弱的石头已经化成泥水往下游流去,坚硬者则完全洗净外表的杂质,在河里的感觉就像宝石一样。被匠心磨去了棱角的卵石,在深层结构里的纹理,就会像珍珠一样显露出来。

  我溯河而上,把捡到的卵石放在河边有如基底的巨石上接受秋日阳光的曝晒,准备回来的时候带回家。

  连我自己都不能确知,为什么那样的爱捡石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还没有被探触到。有时我在捡石头突然遇到陌生者,会令我觉得羞怯,他们总用质疑的眼光看着我这异于常人的举动。或者当我把石头拾回,在庭院前品察,并为之分类的时候,熟识的乡人也会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眼光看我,一个人到了三十六岁还有点像孩子似的捡石头,连我自己也感到迷思。

  那不纯粹是为了美感,因为有一些我喜爱的石头禁不起任何美丽的分析,只是当我在河里看到它时,它好像漂浮在河面,与别的石头都不同。那感觉好像走在人群中突然看见一双仿佛熟识的眼睛,互相闪动了一下。

  我不只捡乡间河畔的石头,在国外旅行时,如果遇到一条河,我总会捡几粒石头回来做纪念。例如有一年我在尼罗河捡了一袋石头回来摆在案前,有人问起,我总说:“这是尼罗河捡来的石头。”那人把石头来回搓揉,然后说:“尼罗河的石头也没有什么嘛!”

  石头捡回来,我很少另做处理,只有一次是例外,我在垦丁海岸捡到几粒硕大的珊瑚礁石,看出它原是白色的,却蒙上灰色的风尘,我就用漂白水泡了三天三夜,使它洁白得像在海底看见的一样。

  我还有一些是在沙仑淡水河口捡到的石头,是纯黑的,隐在长着虎苔的大石缝中,同样是这岛上的石头,有的纯白,有的玄黑,一想到,就觉得生命颇有迷离之感。

  我并不像一般的捡石者,他们只对石头里浮出的影像有兴趣,例如石上正好有一朵jú花、一只老鼠,或一条蛇,我的石头是没有影像的,它们只是记载了一条河的某些感觉,以及我和那条河相会面的刹那。但偶尔我的石头会出现一些像云、像花、像水的纹理,那只是一种巧合,让我感觉到石头在某个层次上是很柔软的,这种坚qiáng中的柔软之感,使我坚信,在最刚qiáng的人心中,我们必然也可看见一些柔软的纹理,里面有着感性与想象,或者梦一样的东西。

  在我的书桌上、架子上,甚至地板上到处都堆着石头,有时在黑夜开灯,觉得自己正在河的某一处激流里,接受生命的冲刷。

  那样的感觉好像走在人群中突然看见一双仿佛熟识的眼睛,互相闪动了一下。

  2 走在人群中看见熟识的眼睛,互相地闪动,常常让我有河的感觉。

  在最繁华的忠孝东路,如果我回来居住在台北的时候,我会沿着永吉路、基隆路,散步到忠孝东路去。我喜欢在人群里东张西望,或者坐在有玻璃大窗的咖啡店旁边,看着流动如河的人群。虽然人是那样拥挤,却反而给我一种特别的宁静之感,好像秋日的河岸。

  在人群的静观,使我不至于在枯木寒灰的隐居生活中沦入空茫的状态。我知道了人心的喧闹,人间的匆忙,以及人是多么渺小有如河里的一粒卵石。

  我是多么喜欢观察人间的活动,并且在波动的混乱中找寻一些美好的事物,或者说找寻一些动人的眼睛。人的眼睛是五官中最会说话的,它无时无刻不在表达着比嘴巴还要丰富的语言,婴儿的眼睛纯净,儿童的眼睛好奇,青年的眼睛有叛逆之色,情侣的眼睛充满了柔情,主妇的眼睛充满了分析与评判,中年人的眼睛沉稳浓重,老年人的眼睛,则有历经沧桑后的一种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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