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美,一切皆美_林清玄【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如果我们的心足够明净,还会发现太阳离我们很近,月亮离我们很近,星星与路灯都放着光明,簇拥我们前行。

  就像有一天我在仁爱路的菩提树上,发现了一个小红蚂蚁的窝,它们缓缓在chūn天的菩提枝桠上蠕动,充满了生命清新的力量,正伸出触角迎接经过漫长yīn雨之后都城的新chūn。

  对我们来说,那乱车奔驰的路侧,是不适于生存,甚至不适宜站立的;可是对菩提树,它们努力站立,长出gān净的新绿;对小红蚂蚁,它们自在生存,欣然迎接早chūn;我们都是一样,是默默不为人知,在都市的脉搏里流动的一丝清明之血。

  从有蚂蚁窝的菩提树荫走到阳光làng漫的huáng昏,我深深地震动了,觉得在乡村生活的人是生命的自然,而在都市里生活的人,更需要一些古典的心情、温柔的心情,一些经过污染还能沉静的智能。这株huáng昏的菩提树,树中的小蚂蚁,不是与我一起在通过污染,面对自己古典、温柔、沉静的心情吗?

  huáng昏时,那一轮金橙色的夕阳离我们极远极远,但我们一发出智慧的声音,他就会安静地挂在树梢上,俯身来听,然后我感觉,夕阳只是个纯真的孩子,他永远不受城市的染着,他的清明需要一些赞美。

  每天我走完了huáng昏的散步,将归家的时候,我就怀着感恩的心情摸摸夕阳的头发,说一些赞美与感激的话。

  感恩这人世的缺憾,使我们警醒不至于堕落。

  感恩这都市的污染,使我们有追求明净的智慧。

  感恩那些看似无知的花树,使我们深刻地认清自我。

  最大的感恩是,我们生而为有情的人,不是无情的东西,使我们能凭借情的温暖,走出或冷漠或混乱或肮脏或匆忙或无知的津渡,找到源源不绝的生命之泉。

  听完感恩与赞美,夕阳就点点头,躲到群山背面,只留下满天羞红的双颊。

  学看花

  现代通家南怀瑾居士,有一次谈到他少年时代,一心想学剑的故事。

  他听说杭州西湖城隍山有一个道人是剑仙,就千里迢迢跑去求道学剑,经过很多次拜访,才见到那位仙风道骨的老人。老人先是不承认有道,更不承认是剑仙,后来禁不起恳求,才对南先生说:“欲要学剑,先回家去练手腕劈刺一百天,练好后再在一间黑屋中,点一支香,用手执剑以腕力将香劈开成两片,香头不熄,然后再……”

  老人说了许多学剑的方法,南先生听了吓一跳,心想劈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学会剑,更别说当剑仙了,只好向老人表示放弃不学。这时,老人反过来问他:“会不会看花?”

  “当然会看。”南先生答曰,心想,这不是多此一问吗?

  “不然,”老人说,“普通人看花,聚jīng会神,将自己的jīng气神,都倾泄到花上去了,会看花的人,只是半觑着眼,似似乎乎的,反将花的jīng气神,吸收到自己身中来了。”

  南先生从此悟到,一个人看花正如庄子所说:“与天地jīng神相往来”,不只是看花,乃至看树、看草、看虚无的天空,甚至看一堆牛粪,不都是借以接到天地间的光能,看花的会不会,关键不在看什么,而在于怎么看。

  所以,南先生常对跟他学道的人说:先学看花吧!

  南先生所说的“学看花”和禅宗行者所说的“瓦砾堆里有无上法”意思是很相近的,也很像学佛的人所说的“细行”,就是生活中细小的行止,如果在细行上有所悟,就能成其大;如果一个人细行完全,则动行举止都能处在定境。因此,细行对学佛的人是非常重要的,民初禅宗高僧来果禅师就说:“我人由一念不觉,才有无明,无明只行细行,未入名色。今既复本细行,是知心源不远……他人参禅难进步,细行人初参即进步。”

  我们常说修习菩萨道,要注意“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就是指对生活的一切小事都不可空忽,应该知道一切的语默动静都有深切的意义。

  顾全细行,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从前,佛陀在世的时候,有一天到忉利天宫,帝释(即俗称玉皇大帝)设宴供养,佛陀即把帝释也化成佛的形相,佛陀的弟子目犍连、舍利弗、迦叶、须菩提等人随后到了忉利天宫,看到两个佛陀坐在里面,不知道哪一位才是佛陀,难以向前问礼,目犍连尊者心惊毛竖,赶紧飞身到梵天上,也分不清哪一个是佛,又远飞九百九十恒河沙佛土之外,还是分不清(因为佛法身大于帝释,理论上应该从远处即可分清)。

  目犍连尊者急忙又飞身回来,找舍利弗商量要怎么办?舍利弗说:“诸罗汉请看座上哪个有细行?眼睛不乱翻,即是世尊。”

  佛陀的弟子这时才从细行分出真假佛陀,齐向佛前问礼,佛陀对他们说:“神通不如智慧,目犍连粗心,不如舍利弗细行。”(按,目犍连是佛弟子中神通第一,舍利弗则是智慧第一。)佛陀的意思是智慧是从细行中生出,只有细行的人才能观到最细微深刻的事物。

  细行,包括行、住、坐、卧、言语、行事、威仪等等一切生活的细微末节,来果禅师就说一个人能细行,到最微细处,能听到蚂蚁喊救命而前去救护,他曾说到自己的经验:“余一日睡广单(即通铺),闻声哭喊,下单寻觅,见无脚虱子,在地乱碰乱滚。”心如果能细致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不能办呢?

  民初律宗高僧弘一大师,是南山律宗的传人,持戒最为jīng严,平时走路都怕踩到虫蚁,因此常目视地上而行。弘一大师的事迹大家在《弘一大师年谱》《弘一大师传》中都很熟悉,但有一件事是大家比较不知道的:

  弘一大师晚年受至友夏丏尊先生之托,为开明书局书写字典的铜模字体,已经写了一千多字,后来不得不停止,停止的原因,弘一大师在写给夏丏尊的信中曾详细述及,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他写道:“去年应允此事之时,未经详细考虑,今既书写之时,乃知其中有种种之字,为出家人书写甚不合宜者。如刀部中残酷凶恶之字甚多。又女部中更不堪言。尸部中更有极秽之字。余殊不愿执笔书写。”最后,弘一大师无可奈何地写道:“余素重然诺,绝不愿食言,今此事实有不得已之种种苦衷,务乞仁者向开明主人之前代为求其宽恕谅解,至为感祷。”

  我读《弘一大师书简》到这一段时,曾合书三叹,这是极jīng微的细行,光是书写秽陋的字就觉得污染了自己的身心,我近年来也颇有这样的体会,对我们靠文字吃饭的人,读到弘一大师的这段话,能不惭愧忏悔吗?

  当然,我们凡夫要做到高僧一样的细行,非常困难,不过从世俗的观点看来,要使自己的人格身心健全,细行仍然是必要的,怎么样学细行呢?

  先学看花!再学看牛粪!

  学看花固然是不因花香花美而贪着,学看牛粪则也不因粪臭粪恶而被转动,这样细行才守得住。正是佛陀在《杂阿含经》中说的:“诸所有色,若过去若未来若现在,若内若外,若粗若细,若好若丑,若远若近,彼一切非我,非我所,如实观察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如是观察,于诸世间都无所取,无所取故,无所着;无所着故,自觉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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