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瓶菩提_林清玄【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那么让我们到船头去吧!看船如何把海水分割为二,如何以勇猛的香象截河之势,载我们通往人生的彼岸,一艘坚固船是由很多的钢板千锤百炼铸成,由许多深通使性的人去驾驶,这里面就充满了承担之美。 让我也能那样勇敢的破làng,承担,向某一个未知的彼岸航去。

  这样想时,就好象见到了完全成熟的芒花,突然爆起,向四面八方飞去,使我听见一阵洁白的高音,唱哗然的歌。

  宿命之情

  偶尔读小说,看电视电影,总是发现一切的故事无非是在探索人生的爱恨情仇,大部分的作者一辈子都在人生的情欲中打转,好象永远也不想走出来一样。

  特别是一种类型的情感最令人感兴趣,就是富豪家族的明争暗斗、恩怨情仇。

  在我们的眼里,富裕能够解决人生的许多问题,而富有者照理应该有比一般人有幸福的可能。但是我们在小说、电视、电影里看到的却并非如此,它通常反映出几种情况,一是富人的婚姻爱情充满了罪恶和泥沼,二是富人的生活往往是苦多于乐,三是富人的财富不但不能满足人的贪婪,反而会点起更深更广的贪欲的火花,使人充满了慎恨和愚痴。

  自然,这只是人生的一种的标本,并非全盘如此,贫困者的痛苦绝对不逊于富人,只是大家不喜欢打开电视看到贫困的人落难罢了,仿佛是说;“穷人本来就悲惨,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其实大家比较少的想到的问题是:会沉沦的人,无论贫富都会沉沦,与他的环境关系不大。若说富人经不起诱惑,那么贫者有几人能够脱出诱惑呢?

  实际的人生也是如此,有时看新闻给人的感觉也象在读小说,或者看电视连续剧。有权有势的官员,养尊处优,生活无虑,照理说人格应比平民百姓高尚一些,结果不然,他们常为了一些不是急需的小钱就贩卖自己的人格。那有广大的人民做后盾的人民代表,意气风发,聪明饱学,待遇优后,照理说不会出卖人民,结果不然,他们常为了私我利益,把正义公理那来践踏。

  看到这些出乎意料的“剧情”,总是令人感叹!觉得做一个平凡的人,做一个不被拿出来演出的人,在某一层次上还是幸福的。

  在金钱里似乎有这样的宿命,爱钱者不论穷通,仍然爱钱;不爱钱者,就是一生落泊,也能一毛不取。前者发生在一位民意代表说:我家里的财产有四、五亿,怎么会在乎那区区几十万呢?也使人难以相信,后者发生在机场清洁工人捡到了百万现款,也能于心不昧,全身都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爱情的宿命也仿佛如此,穷愁撩倒时会背性弃义者,不论他多么的富有,也一样会背弃。反之,能感恩念旧的穷人,纵然使再贫困,也不至于无情无义。环境、诱惑也者,只是借口罢了------没有汽油的桶子,火柴如何使其燃烧呢?

  这重背弃的宿命使人无奈,但不背弃的宿命才更令人泣血。

  不背弃的宿命,我们可以在小说、电影、电视里看见的是:两位顽固而充满仇恨的家长,往往一位生了男孩,而另一位生了女孩。仇家的的儿子与女儿总会因为某种巧合相遇,一见钟情,然后用爱情与生命联合起来向父母抗争。

  结局其实可以是喜剧:化gān戈为玉帛,大团圆结束。但结局通常是悲剧的:其一是气死父母,其二是牺牲儿女,两种都可以使两家痛苦一生,而观众则痛苦几个晚上。

  我常想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仇恨的父母总有相爱的儿女?为什么没有一个故事是父母相爱而儿女却充满了仇恨? 动人的爱情故事总是在仇恨中挣扎的故事;好看的金粉世界通常就是在欲望中沉浮的故事。

  互不背弃而又活活折翼的故事是人生最无奈的现实。 人生的牌局里有一张A,它可以是最大,也可以是最小,可悲悯的是,大部分的人拿到它A时,不管其他的牌如何,总把它当最大的牌来打。

  人被小利蒙蔽时,哪里会想到会毁掉一生的基业呢?人在仇恨之中,哪里能看到别人情义的珍贵呢?这都是拿到一张小A当大牌打的结果。

  在别人的宿命里,我们清楚的看见人生有更多可以沉思的东西,如果我们不善于深思看清整副牌,往往自己就会掉进那令人扼腕的宿命里去了。

  一粒沙,或一条河岸?

  当我们在澄思静虑的时候,有时自己陷入一种两难的情况。

  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在看到别人受苦而找不到出路,看到善良的人在苦难里挣扎不能解脱的时候,-----看到别人痛苦以致感同深受的锥刺是一种难以言诠的经验。

  我因此常常在内心呐喊:难道这就是宿命的吗?难道不可以改变吗?难道是不得不偿还的业吗?

  想到众生的心灵不能安稳,有时惊心到被窗外温柔的月光吵醒,然后我就会在寒夜的风中独处,再也无法安睡。有时我甚至跑到山上,对着萧萧的草木大吼大叫,来泄去我心中看到善良的人们受苦而生起的悲愤。有时我会在草原上拼命的奔跑,跑到力尽颓倒在地上,然后仰望苍空,无声的喘息:“天呀,天呀!”悲唤起来。

  没有人知道我的这种挣扎与忧伤,对众生受困于业报的实际情况,有时令我流泪,甚至颤抖,全身发冷,身毛皆竖。 幸好,这样的颤抖很快就平息,在平复的那一刻就使我看见自己是多么的脆弱,多么的容易受到打击,我应该更坚qiáng一些,更广大一些,不要那样的忧伤与沉痛才好。可是也就在那一刻,我会更深的思索“业”的问题,众生的业难道一定要如此悲惨的来受报吗?当我们见到众生饱受折磨的时候,究竟有谁可以为他们承担呢?

  龙树菩萨的“中观”告诉我们,业好比一粒种子,里面永不生气、永不败坏的东西,这就好象生命的契约,这契约则是一种债务,人纵然可以不断的来借贷来用,但是因为契约,他迟早总要去偿还他的债务,业如果可以破,果报就不成立了,业的法则适用于善业与恶业。

  我的悲观常常只有禅学可以解救我们,并没有人束缚我们、没有人污染我们、在自性的光明里业是了不可得的。人人都有光明自性,则人人的业也都可以了不可得。但是,这不是充满了矛盾吗? 我们的人生渺小如一粒沙子,每一粒沙子都是独立存在与别的沙子无关,那么,我们只能清洗自己的沙子,有什么能力清洗别人的沙子呢?即使是最邻近的一粒沙,清洗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我看到新闻,有人杀了人,那两人之间真的是从前的旧债吗?这样,不就使我们失去对被杀者的同情,失去对杀人者的斥责吗?整个的社会都应该有相应的承担,这样真实的正义才能抬头,全体的道德才有落脚之处。

  西方净土之所以没有恶事,并非在那里的人都是清净才往生的!而是那里有完全清净的环境,不论什么众生去往生,也都可以纯净起来。

  我觉得,这世界所有的一切恶事,都不应该由当事人承受,这世界一切众生的苦也不是从前造罪而活该当受的。修行的人不应该有“活该”的思想,也不应该有一丝丝“活该”的念头。

  世界的人都在受报,的并不是人人都是“活该”! 因此,我仍然无法解开那张业网,让我做其中的一条丝线,让我做其中的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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