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光荣还是梦想:我的人生笔记_石钟山【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就是这一批一茬的东北人,终于在黑土地中的某个旮旯里找到了他们生存的空间,于是他们再也不愿意舍家离去了。他们的信条是,外面天堂一样地好,也不如家里的热炕头。爷辈们逃荒的经历和那种不愿意背井离乡的情结深深地浸进他们的骨子里,成为他们今日不愿意离开家门半步的理由。

  在共和国将帅录中,很难找到东北籍的名人。南方人在轰轰烈烈闹革命时,东北人还在黑土地上心满意足地开荒种地,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就是从延安开进的东北大军,也没能完全搅起东北人离家而去的觉醒意识。不是他们不愿意参加革命,也不是他们觉悟不高。主要的原因,还是不愿意离开家乡这方故土,就是那些参加革命的,随队伍南下,一过山海关,他们便一步三回头,眼神里写满了对故土的流连和思念。一俟战争结束了,他们想方设法回到东北,甚至舍弃高官厚禄,回到东北过平常百姓的日子。

  这在外人眼里不可理喻,在东北人的内心世界,他们有千万条理由回到家乡。因为只有家乡才让他们心里感到踏实,就是做的梦也是宁静祥和的。

  最近这30年时间里,其它省份的人们,或南下或北上打工,寻找营生,在这些流动的人群里,却很难找到东北人的身影。并不是东北人的日子过得比其它省份的好,而完全是因为,他们不愿意离开家乡。

  有些许的人也动过离家外出的想法,甚至也有人行动了,一旦到了外面,他们便开始思念了。这种思念很具体,两间草房,一盘热炕,两只jī窝,或者房后的两棵杨树,这一切都成为了他们思念的对象。外面的楼房、汽车让他们感到不真实,不亲切,在外面的夜晚里,连梦境都是那么的让人伤感。他们时常睡不着觉,就是睡着了,也时常会在思乡的悲切哭声中惊醒。他们咬了牙,切了齿地下了最后的决心,买张单程车票回家了,一走回家门,他们的心安了,神静了。

  东北人也想把日子过得更好一点,也想南下打工,吃点苦受点累不算什么,然而一离开家门,他们才发现自己当初的想法很可笑,思念的心情压倒了一切雄心壮志。

  身在异乡的东北人因此脾气都很大,动不动找人打架,或者喝得大醉,那是因为他们思乡,而又没有办法回去。所以他们才找茬发泄心中的苦闷,让一个接一个的事端,平息他们思乡的焦灼。

  出门在外的东北人,听不得别人讲东北的坏话,你要是说东北不好,他会脸红脖子粗地和你争执,甚至动拳和你gān架。他们希望旁人看得起他们,和他们jiāo朋友,一旦东北人把你当成了朋友,他会掏心挖肺地对你好,就是你欺骗了他,他也会认为你不是故意的,朋友嘛,咋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有一天,你的把戏被东北人看穿了,他就会把你当成仇人,找个机会把你给灭了,否则他心里就堵得慌,难受、难忍。你对他的残忍,东北人十倍百倍地回敬你了,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回家等着去了。等着你去报复他,或者警察找上门来,不管谁来,东北人都是一副面无惧色的,戴上手铐的他们,回身叮嘱妻儿老小好好过日子。这回真的走出了家门,被判个十几年的刑,或吃一颗枪子。这时的东北人也不说一句悔话,他在心里豪气万丈地说:老子够本了。

  不出家门的东北人一般都没那么大的脾气,老实本份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生活。苦点没什么,累点没什么,日子么,在他们的心里本该就是这个样子。只要让一家人守在一起,再苦的日子也是甜的。

  东北人离不开家门,他们和自己清贫的日子相守着,于是就有了日子。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日子。

  当他们在电视里看到成百上千的民工们聚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争着抢着去挤火车时他们在心里把这些民工嘲笑了一遍又一遍。他们也为自己眼下的日子而感到满足,当劳累了一天,从几亩地里往家走去时,远远地看见了炊烟,听到了自家jī鸣狗吠,他感到这日子从容而又踏实。

  这就是走不出家门的东北人。

  第37章 生命链

  每个人大约对生命的认识可分为几个阶段,我很小的时候,大约七八岁时,便对死亡有了认识。有时夜晚睡不着,想着想着就想到了死亡,那时觉得死亡很可怕,像一个深不见底的dòng,掉进去便再也出不来了。于是又想到,人死了之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与你再也没有关系了……想着想着,浑身上下就出了一层冷汗。那是儿时对死亡的认识,这种认识大约可以归结为对本我生命的认识。

  后来长大成人了,为了前途,为了立业在奔忙、劳碌,对死亡却很少想起了,因为青chūn离死亡还很遥远。直到去年女儿出生,随着那个幼小的生命来到人世,我才又对生命有了一种更深刻的认识。女儿出生,是在我36岁生日不久的一个冬日,确切的时间是12月3日。

  女儿出生后,一家人无疑是辛苦的,所有以前的习惯都被这个幼小的生命打乱了。那时就想,女儿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于是就把女儿的年龄和自己的年龄联系在了一起。如果我能活到60岁的话,女儿24岁,她也该大学毕业了,那么我呢,则是一个退休的老人了,生命力早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就是还算健康的话,思维、行动肯定也大不如以前了,于是便只能整日闲在家里,想得更多的肯定不是事业,或去挣多少钱,而是柴米油盐之类的琐事将占去生活大部分内容,关注女儿,为女儿操心将成为晚年生活的主旋律。

  这大约就是生命的更迭,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人们的日子就在这种更迭中走,走向了永远。然而生命对我们来说又有多远呢。也许只有我们面对死亡时,才懂得她的短暂。

  我少小离家,由于忙碌,有时三年两年也没法回一趟老家。母亲就在这种一个又一个三年两年中老去了。母亲长逝,是在女儿出生后五个月的一天。母亲病了,在电话里听弟弟说病得很重,于是匆匆地赶回去。母亲的头脑是清楚的,她见我的第一句话仍在询问尚没见过面的孙女,待得到确切、肯定的答复后,母亲放心了,于是一心一意地去对付病魔。母亲并没能与病魔抗争多久,就在我回到她身边几小时后,她在痛苦中长逝了。

  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我面临了生,也面临了死。这种心情是大喜还是大悲?我也说不清。

  当妻子在呻吟声中被推进产房,我等在产房外,心情竟有几分悲壮,为妻子,为即将出生的女儿。当面对病chuáng前的母亲,她的一声又一声呻唤,揪着儿女的心,当那呻唤一点点弱小下去时,我们活在世上的亲人,只能是一种无奈。

  亲人去了,而我们仍活着。基因以及血液里仍流淌着亲人遗传给我们的生命,虽然这种基因已经不是百分之百了,二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但我们的生命的一部分,仍带着亲人的影子以及显著的烙印。这就是生命链在延续。

  女儿一天天在长大,已经能分清她的眉眼了,这时就很希望女儿长得很像自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信,女儿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因为有了女儿,日子就别样起来,离开家几日,总是牵肠挂肚的。自己虽然身在外地,仿佛自己的影子仍留在了家里,于是就有了思念和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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