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的菩提_林清玄【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江湖还有别的意思,像禅士如果散居于名山大刹之外,居于江畔湖边自己参究的,也称为“江湖人”。

  或者,一般隐士之居,也可以叫“江湖”,如汉书之“甚得江湖间民心”,范仲淹岳阳楼记说:“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因此,在早期,“江湖”是很好的字眼,它象征着一种自由追求真理的态度;“江湖人”也是很好的字眼,是指那些可以放下一切,去探究生命真相的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中国民间,“江湖”成为一般通俗的称呼,làng迹于四方谋生活的人,称为“走江湖”或“跑江湖”;阅历丰富的人称为“老江湖”,而以术敛财的人叫“江湖郎中”。这些都还是好的,江湖只是名词而已,到了现在,“江湖”成为“染缸”的同义词,政客在国会打架、骂三字经,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商人出卖灵魂,重利轻义,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已。”黑社会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你们的江湖到底是什么样的江湖呢?

  人处世间,江湖风险,似乎不不可避免的,但是在同一个江湖里,有人自清自爱,有人随浊随堕,完全是看个人的选择,“身不由已”只是一个借口罢了!我想起《韩非子》里说:“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如果心里有清白的向往,而还继续混浊,当然会有矛盾、冲突与挣扎了。

  在我们幼年时代,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都在庭前摆水缸,接雨水备用,接来的水要先放一两天澄清,等泥尘沉淀才可使用。有时候孩子顽皮,以手去搅水缸,只要两三下,水就不能用了,要再澄清两天才可用。

  因此,我们很少的时候就知道绝对不要去搅水缸,因为“要使水澄清很难,要一两天;要使水混浊很容易,只要搅一两下。”

  身在江湖的人也是一样的,古代的禅师主了发觉内在的澄明的泉源,不惜在江边湖畔,苦苦寻索,是看清了“江湖寥落,尔将安归?”的困局;现代的人则随着欲望之江陷溺于迷茫之湖,向外永无休止的需索,然后用“身不由已”来做借口。

  即使我们真是身在江湖,也要了解江湖真实的意涵,“chūn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江湖实不可畏,怕的是自己一直把手放在水缸里翻搅。

  如果马祖与石头还在,我也真想去走江湖,但是如今最好是安住于自己的心,来让那心水澄清,以便那一天,可以拿来饮用呀!

  牡丹也者

  温莎公爵夫人过世的那一天,正巧是故宫博物院至善园展出牡丹的第一天。

  真是令人感叹的巧合,温莎公爵夫人是本世纪最动人的爱情故事的主角,而牡丹恰是中国历史上被认为是最动人的花。一百盆“花中之后”在chūn天的艳阳中开放,而一朵伟大的“爱情之花”却在和煦的微风中凋谢了。

  我们赶着到外双溪去看牡丹,在人cháo中的牡丹显得多么脆弱呀!因为人群中蒸腾的浊气竟使它们提前凋谢了,保护牡丹的冰块被放置在花盆四周,平衡了人群的热气。

  好不容易拨开人群,冲到牡丹面前,许多人都会发出一声叹息:终于看到了一直向往着的牡丹花!接下来则未免怏怏:牡丹花也像是芙蓉花、大理jú一样,不过如此,真是一见不如百闻呀!在回程的路上,不免兴起一些感慨,我们心中所存在的一些美好的想像,有时候禁不起真实的面对,这种面对碎裂了我们的美好与想像。

  我不是这一次才见到牡丹的,记得两年前在日本旅行,朋友约我到东京郊外看牡丹花展,那一夜差一点令我在劳顿的旅途中也为之失眠,心里一直梦想着从唐朝以来一再点燃诗人艺术家美感经验的帝王之花的姿容。自然,我对牡丹不是那么陌生的,我曾在无数的扇面、册页、巨作中见过画家最细腻翔实的描绘,也在无数的诗歌里看到那红艳凝香的侧影,可是如今要去看活生生地开放着的牡丹花,心cháo也不免为之dàng漾。

  在日本看到牡丹的那一刻,我可以说是失望的,那种失望并不是因为牡丹不美,牡丹还是不愧为帝王之花、花中之后的称号,有非常之美,但是距离我们心灵所期待的美丽还是不及的。而且,牡丹一直是中国人富贵与吉祥的象征,富贵与吉祥虽好,多少却带着俗气。

  看完牡丹,我在日本花园的宁静池畔坐下,陷进了沉思:是我出了问题?还是牡丹出了问题?为什么人人说美的牡丹,在我的眼中也不过是普通的花呢?

  牡丹还是牡丹,唐朝在长安是如此,现代在东京也仍然如此,问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因为历史上我所喜爱的诗人、画家,透过他们的笔才使我在印象里为牡丹铸造了一幅过度美丽的图像,也因为我生长在台湾,无缘见识牡丹,把自己的乡愁也加倍地放在牡丹艳红的花瓣上。

  假如牡丹从来没有经过歌颂,我会怎样看牡丹呢?

  假如我家的院子里,也种了几株牡丹呢?

  我想,牡丹也将如我所种的jú花、玫瑰、水仙一样,只是美丽,还可以欣赏的一种花吧!

  我怀着落寞的心情离开了日本的花园,在参天的松树林间感到一种看花从未有过的寂寞。

  惟一使我深受震动的,是在花园的说明书里,我看到那最美的几种牡丹是中国的品种,是在唐宋以后陆续传到日本的。在chūn天的时候,日本到处都开着中国牡丹,反倒是居住在中国南方的汉人有一些终生未能与牡丹谋上一面。

  花园边零售的摊位上,有贩售牡丹种子的小贩,种子以小袋包装,我的日本朋友一直鼓舞我买一些种子回台湾播种,我挑了几品中国的种子回来,却没有一粒种子在我的花盆中生芽。

  这一次在故宫到善园看牡丹花展,识得牡丹的朋友却告诉我说:“这些牡丹是日本种,从日本引进种植成功的。”

  “日本种不就是中国种吗?”我问。

  “最原始的品种当然还是中国种,可是日本人非常重视牡丹,他们改良了品种,增加了花色,中国种比较起来就有一些逊色了。”

  这倒真是始料未及的事,日本人以中国的品种为好,我们倒以日本的品种为好了。那些无知的牡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的品种,只要控制了气温与环境,它就欣悦地开放。对于中国的牡丹,这一段奇异的路真是不可知的旅程呀!

  日本看牡丹,台北看牡丹,有一种心情是相同的,即是牡丹虽好,有种种不同的高贵的名字,也只是一种花而已。要说花,我们自己亲手所种植,长在普通红泥花盆里的花,才是最值得珍惜的,虽无掀天声价,到底是我们自己的花。

  从至善园回来,我在阳台上浇花,看到自己种的一盆麒麟草,因为chūn光,在尾端开出一些淡红的小花,一点也不稀奇,摆在路上也不会引人驻足,但它是美,比我所看见的牡丹毫不逊色。因为在那么小的花里,有我们的心血,有我们的关怀,以及我们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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