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上帝”是一个符号，象征人生不证自明的最高原则，而一切jīng神跋涉者的困惑便在于总是想去证明它。
4
上帝存在于人的局限性之中。
人在何处看到自己不可逾越的界限，就在何处安放一个上帝。
5
有一天人突然发现自己是大地上的孤儿，于是就为自己生下了一个父亲――上帝。
6
一种信仰无非就是人生根本意义问题的一个现成答案。有两种人不需要信仰，一种是对此问题从不发问的人，另一种是决心自己去寻找答案的人。前者够不上信仰，后者超越了信仰。
7
虔诚是对待信仰的一种认真的态度，而不是信仰本身。一个本无真正信仰的人却做出虔诚的姿态，必是伪善的。
8
怀疑来自过分认真。无所用心的人从不怀疑，但也没有信仰。当然，这不妨碍他们以信仰的名义绞杀怀疑者。
9
在任何信仰体制之下，多数人并非真有信仰，只是做出相信的样子罢了。于是过分认真的人就起而论究是非，阐释信仰之真谛，结果被视为异端。
10
有信仰者永远是少数。利益常常借信仰之名jiāo战。
11
在信仰崩溃的时代，民族主义往往会抬头。大神死了，人们便寻求小神祗的庇护。
12
人的心智不可能是全能的，世上一定有人的心智不能达到的领域，我把那不可知的领域称作神秘。
人的欲望不可能是至高的，世上一定有人的欲望不该亵渎的价值，我把那不可亵渎的价值称作神圣。
宗教的本质不在信神，而在面对神秘的谦卑和面对神圣的敬畏。根据前者，人只是分为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根据后者，人才分为有信仰者和无信仰者。
坚守jīng神的家园
1
现代世界是商品世界，我们不能脱离这个世界求个人的生存和发展，这是一个事实。但是，这不是全部事实。我们同时还生活在历史和宇宙中，生活在自己唯一的一次生命过程中。所以，对于我们的行为，我们不能只用jiāo换价值来衡量，而应有更加开阔久远的参照系。在投入现代cháo流的同时，我们要有所坚守，坚守那些永恒的人生价值。一个不能投入的人是一个落伍者，一个无所坚守的人是一个随波逐流者。前者令人同情，后者令人鄙视。也许有人两者兼顾，成为一个高瞻远瞩的弄cháo儿，那当然就是令人钦佩的了。
2
“人是要有一点jīng神的。”――在一切“最高指示”中，至少这一句的确不会过时。
在那个“突出政治”的年代，我对它有自己的读法，我把它读作：人不该只有政治狂热，把自己的灵魂淹没在红彤彤的标语口号海洋里。
在如今崇拜金钱的氛围中，我又想起了这句话，并且给它加上新的注解：人不该只求物质奢华，把自己的灵魂淹没在花花绿绿的商品海洋里。
世事无常，cháo流变迁。相同的是，凡cháo流都可能(当然不是必定)会淹没人的那一颗脆弱的灵魂。因此，愿我们投入任何cháo流时都永远保持这一种清醒：“人是要有一点jīng神的。”
3
天下滔滔，象牙塔一座接一座倾塌了。我平静地望着它们的残骸随波漂走，庆幸许多被囚的普通灵魂获得了解放。
可是，当我发现还有若gān象牙塔依然零星地竖立着时，禁不住向它们深深鞠躬了。我心想，坚守在其中的不知是一些怎样奇特的灵魂呢。
4
休说jīng神永存，我知道万有皆逝，jīng神也不能幸免。然而，即使岁月的洪水终将dàng尽地球上―切生命的痕迹，罗丹的雕塑仍非徒劳;即使徒劳，罗丹仍要雕塑。那么，一种不怕徒劳仍要闪光的jīng神岂不超越了时间的判决，因而也超越了死亡?
所以，我仍然要说：万有皆逝，唯有jīng神永存。
5
世纪已临近huáng昏，路上的流làng儿多了。我听见他们在焦灼地发问：物质的世纪，何处是jīng神的家园?
我笑答：既然世上还有如许关注着jīng神命运的心灵，jīng神何尝无家可归?
世上本无家，渴望与渴望相遇，便有了家。
6
“jīng神贵族”曾经是一个大批判词汇，可是真正的“jīng神贵族”何其稀少!尤其在一个jīng神遭到空前贬值的时代，倘若一个人仍然坚持做“jīng神贵族”，以jīng神的富有而坦然于物质的清贫，我相信他就必定不是为了虚荣，而是真正出于jīng神上的高贵和诚实。
7
自从商业化làngcháo席卷中国大陆以来，关于“文化失落”、“人文jīng神失落”、“知识分子失落”的悲叹不绝于耳。对于这类谈论，我始终感到较隔膜。我相信，一个够格的知识分子，不论他是学者还是作家、艺术家，他必定是出于自身生命的根本需要而从事jīng神文化创造的。在jīng神文化领域内，他不会没有困惑，毋宁说正因为在人类jīng神生活和生存意义问题上他比常人有更深刻的困惑，所以才在此领域内比常人有更执著的探索。然而，也正因为此，在是否要关注jīng神价值和从事jīng神创造这一点上，他决不会因为世态的变迁而发生动摇。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志业所在并且一如既往地从事着这一志业，如果他在此过程中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意义与历史责任的某种统一，那么，应该说他在jīng神上是充实自足的。信念犹在，志业犹在，安身立命之本犹在，何尝失落?他的探索和创造原本是出于他的性情之必然，而不是为了获取虚名浮利，种瓜得瓜，何失落之有?
理想主义
1
据说，一个人如果在十四岁时不是理想主义者，他一定庸俗得可怕，如果在四十岁时仍是理想主义者，他又未免幼稚得可笑。
我们或许可以引申说，一个民族如果全体都陷入某种理想主义的狂热，当然太天真，如果在它的青年人中竟然也难觅理想主义者，又实在太堕落了。
由此我又相信，在理想主义普遍遭耻笑的时代，一个人仍然坚持做理想主义者，就必定不是因为幼稚，而是因为jīng神上的成熟和自觉。
2
有两种理想。一种是社会理想，旨在救世和社会改造。另一种是人生理想，旨在自救和个人完善。如果说前者还有一个是否切合社会实际的问题，那么，对于后者来说，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人生理想仅仅关涉个人的灵魂，在任何社会条件下，―个人总是可以追求智慧和美德的。如果你不追求，那只是因为你不想，决不能以不切实际为由来替自己辩解。
3
理想有何用?
人有灵魂生活和肉身生活。灵魂生活也是人生最真实的组成部分。
理想便是灵魂生活的寄托。
所以，就处世来说，如果世道重实利而轻理想，理想主义会显得不合时宜;就做人来说，只要一个人看重灵魂生活，理想主义对他便永远不会过时。
当然，对于没有灵魂的东西，理想毫无用处。
4
对于一切有灵魂生活的人来说，jīng神的独立价值和神圣价值是不言而喻的，是无法证明也不需证明的公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