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菩提_林清玄【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近代高僧月溪禅师曾说:“十方三世佛及一切众生,修明心见性的法门只有三种:第一种是奢摩他,中国音叫寂静,就是说眼耳舌身意六根齐用,破无始无明见佛性。第二种的法门叫做三摩提,中国音叫做摄念,就是说六根的一根统领五根,破无始无明见佛性。第三种法门叫做禅那,中国音叫做静虑,就是说六根随便用哪一根破无始无明见佛性。”―――不管我们用寂静、摄念、或静虑来明心见性,都具有反观自心、当下承担的jīng神。

  古代的祖师以自性比做洪炉,生死比做一点雪,自性中不着生死,如雪不能入燃烧的洪炉,对明心见性的人,生死如一点雪,那么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蛤蟆与茄子的分别呢?

  问题是,在这转动纷扰的世界,能寂静、摄念、静虑来面对的自我的,又有几人呢?

  佛经上说:“三界无安,譬如火宅。”对禅者而言,火宅不在三界,而在自心、心的纷乱、纠缠、煎熬、燃烧,才是一切不安的根本,而三界的安顿也是心的安顿罢了。

  飞翔的木棉子

  开车从光复南路经过,一路的木棉正盛开,火燃烧了一样,再转罗斯福路、仁爱路、复兴南路、中山北路,都是正向天空招扬的木棉花,每年到这个时候,都市人就知道chūn天来了,也能感觉到台北不是完全没有颜色的都市。

  如果是散步,总会忍不住站在木棉树下张望,或者弯下腰,捡拾几朵刚落下的木棉花,它的姿形与色泽都还如新,却从树上落下了,仿佛又坠落一个chūn天,夏的脚步向前跨过一步。

  木棉落下的声音比任何花巨大,啪嗒作响,有时真能震动人的心灵,尤其是在都市比较寂静的正午时分,可以非常清晰听见一朵木棉离枝、破风、落地的响声,如果心地足够沉静,连它落下滚动的声息都明晰可闻。

  但都市木棉的落地远不如在乡下听来可惊,因为都市之木棉不会结子是人人都知道而习惯了,因此看到满地木棉花也不觉得稀奇。在我生长的南部乡下,每一朵木棉花都会结果,落下的木棉花就显得可惊。

  有一次,我住在亲戚家里,亲戚家里长了两株高大的木棉,chūn雷响后,木棉开满橙红的花,那种动人的景观只有整群燕子停在电线上差堪比拟。但到了夜半,坐在厢房窗前读书,突然听见木棉花落,声震屋瓦,轰然作响,扯动人的心弦,为什么南方木棉的落地,会带来那么大的震动呢?

  那是由于在南方,木棉花在开完后并不凋谢,而在树上结成一颗坚实的果子,到了盛夏,果子在阳光下噗然裂开。这时,木棉果里面的木棉子会哗然飞起,每一粒木棉子长得像小钢珠,拖着一丝白色棉花,往远方飞去,有那些裂开时带着弹性之力,且借着风走的木棉子,可以飞到数里之遥,然后下种、抽芽,长成坚qiáng伟岸的木棉树。这是为什么在乡下广大的田野,偶尔会看见一株孤零零的木棉树,那通常是越过几里村野的一颗小小木棉子,在那里落地生根的。

  所以,乡下木棉花落会引人叹息,因为它预示了有一朵花没有机会结子、飞翔、落种、成长,尤其当我们看到一朵完整美丽的花落下特别感到忧伤,会想到:这朵花为何落下,是失去了结子的心愿呢?还是沉溺自己的美丽而失去了力量?

  这些都不可知,但我们看到城市落了满地的木棉花感到可怕,为什么整个城市美丽的木棉花,竟没有一朵结果?更可怕的是,大部分人都以为木棉花掉落是一种必然,甚至忘记这世界上有飞翔的木棉了。

  是不是,整个城市的木棉花都失去了结子与飞翔的心愿呢?

  有时候这种对自然的思考,会使我感到迷惑,就在我们这块相连的岛屿,北回归线以南的壁虎叫声非常清澈响亮,以北的壁虎却都是哑巴;若以中央山脉为界,中央山脉以西的白头翁只只白头,以东的同一种鸟却没有白头,被叫做乌头翁。我常常想,如果把南方会叫的壁虎带过北回归线,它还叫不叫?把西边的白头翁带过中央山脉,它的头白不白?

  可惜没有人做过这种试验,使我们留下了一些迷思,但有一个例子说不定可以给我们启示性的思考,在中央山脉走到尾端的恒chūn,由于没有中央山脉为界,同时生长着白头翁与乌头翁,白者自白、黑者自黑;还有沿着北回归线生长的壁虎,有会叫的也有哑巴的,嚣者自嚣、默者自默。那么,或黑或白、或叫嚣或沉默,是不是动物自己的心愿呢?或许是的。这个答案使我们对于都市木棉花的颜色从火的燃烧顿时跌入血的忧伤,它们是失去了结子的心愿,或是对都市的生存环境做着无言的抗议呢?

  当我有时开车经过木棉夹岸的道路,有些木棉滚落到路中央,车子辗过仿佛听到霹雳之声,使人无端想起车轮下的木棉花,如果在南方,它会结出许许多多木棉子,每一粒都怀抱着神奇的棉花翅膀,每一粒都饱孕着生命的力量,每一粒都怀抱着飞翔到远方的志愿......因为有了这些,每一次木棉花的开起,都如晨光预示了新的开始。都市里不能结子的木棉花,每一次开起,都宣告了一个chūn天即将落幕,像火红的一直坠入天际的晚霞。

  有一天,我在仁爱路上拾到几朵新凋落的木棉花,捧在手上,还能感觉它在树上犹温的血,那一刻我想:一个人不管处在任何环境,都要坚持心灵深处的某些质地,因为有时生命的意义只在说明一些最初的坚持,放弃生命的坚持的人,到最后就如木棉一样,只有开花的心情,终将失去结子飞翔的愿力。

  戴勋章逛街的人

  在街上遇到一个奇特的人,他戴的一顶黑帽子上透了一副国旗,帽沿上都是勋章。

  他身穿一套藏青色的中山装,慰烫得非常齐整,他的胸前左右都挂满了勋章。

  但他的腿断了一肢,裤管处打了一个结,他撑着支架,一步步走得很慢,我们也可以明确知道他曾是个极有威仪的人,从他的帽子、衣服,一直到只有一只也擦得雪亮的皮鞋,我们都能感受到他的威严。

  这曾是一位指挥着大军的将军吧!我心里想着,因为具有如此威猛壮肃的jīng神者,在街上我们是很少见到的。

  靠近一看,他的勋章真是美,绝对不是普通的单薄纪念章,而是厚实的、jīng致的,如同我们在电影上看见将军所垂挂的一般,有星星的光泽,掉在地上必然会发出金属一样的响脆的声音。那时候他站在百货公司贩卖宝石的橱窗前面,我正站在橱窗的这岸,隔着晶亮的玻璃,正视着他。他的勋章,比橱窗里的宝石更引人注目。

  我忍不住脱帽向他致意,他露出和煦的微笑,然后我们在人cháo里错身而过,没有任何jiāo谈。回到家里,我心里老是惦起这位戴着勋章逛街的人,他是什么人呢?为什么他要戴着明亮的勋章在人群里行走呢?他的勋章怎么来的?他的腿又是如何失去的?

  我找不到任何答案。

  隔了一个多月,我又在仁爱路的红砖道上看见他,从背影,我就认出那在百货公司曾与我见过一面的人,我跟着他的背影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直到复兴南路等红灯时,我们才并肩站在一起。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9/17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