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菩提_林清玄【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短短的一年多的时间,为什么使一个人的长相完全不同了呢?这巨大变化是从何而来呢?我努力思索卖鹰者改变面貌的原因。我想到,做了很久屠夫的人,脸上的每道横肉,都长得和他杀的动物一样。而鱼市场的鱼贩子,不管怎么洗澡,毛孔里都会流出鱼的腥味。我又想到,在银行柜台数钞票很久的人,脸上的表情就像一张钞票,冷漠而势利。在小机关当主管作威作福的人,日子久了,脸变得像一张公文,格式十分僵化,内容逢迎拍马。坐在电脑前面忘记人的品质的人,长相就像一架电脑。还有,跑社会新闻的记者,到后来,长相就如同社会版上的照片。。。。

  原因是这样的吗?或者是像电影电视上演坏人的演员,到后来就长成一脸坏相,因为他打从心里一直坏出到,到最后就无法辨认了。还有那些演色情片的演员,当她们luǒ裎的照片登在杂志上,我们仿佛看到一块肥腻的肉,却不见她们的心灵或面貌了。

  一个人的职业、习气、心念、环境都会塑造他的长相和表情,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像卖猫头鹰的人改变那么巨大而迅速,却仍然出乎我的预想。我的眼前闪过一串影像,卖猫头鹰者夜里去观察鹰的巢xué,白天去捕捉,回家做鹰的陷阱,连睡梦中都想着捕鹰的方法,心心念念在鹰的身上,到后来自己长成一只猫头鹰都已经不自觉了。

  我从卖鹰者的面前走过,和他打招呼,他居然完全忘记我了,就如同白天的猫头鹰,眼睛茫然失神,他只是说:“先生,要不要买一只猫头鹰,山上刚捉来的。”

  这使我在后来的散步里,想起了三千年前瑜珈行者的一部经典《圣博伽瓦谭》中所记载,巴拉达国国王的故事。

  巴拉达国王盛年的时候,弃绝了他的王后、家族,和广袤的王国,到森林里去,那是他相信古印度的经典,认为人应该把中年以后的岁月用于自觉。

  他在森林中过着苦行生活,仅仅食用果子和根菜植物,每日专注地冥想,经过一段时间,他的自我从身中觉醒了过来。有一天他正在冥想,忽然看到一只母鹿到河边饮水,随着又听到不远处狮子的大吼,母鹿大吃一惊,正要逃跑的时候,一只小鹿从它的子宫堕下,跌入河中的急流里,母鹿害怕得全身颤抖,在流产之后死去了。

  巴拉达眼看鹿被冲向下游,动了恻隐之心,便从河里救起小鹿,把小鹿带到自己身边。他从此和小鹿一起睡觉、一起走路、一起洗澡、一起进食、他对待小鹿就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心念完全系在小鹿身上。

  有一天,小鹿不见了。巴拉达陷入了非常焦躁的意念里,担心着小鹿的安危就像失去了儿子一样,他完全无法冥思,因为想的都是小鹿,最后他忍不住启程去寻找小鹿,在黑暗森林里,他如痴如狂呼唤小鹿的名字,他终于不小心跌倒了,受了重伤,就在他临终的时候,小鹿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就像爱子看着父亲一样看着他,就这样,巴拉达的心念和jīng神全部集中在小鹿身上,他下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成为一头鹿,这已经是他的下一世了。

  这是瑜珈对于意念的看法,意念不仅对容貌有着影响,巴拉达因疼爱小鹿,都因而沉进了轮回的转动,那么,捕捉贩售猫头鹰的人,长相晶益变成猫头鹰又有什么可怪呢?

  和朋友谈起猫头鹰人长相变异的故事,朋友说:“其实,变的不只是卖鹰的人,你对人的观照也改变了。卖鹰者的长相本来就是那样子,只是习气与生活的濡染改变了他的神色和气质罢了。我们从前没有透过内省,不能见到他的真面目,当我们的内心清明如镜,就能从他的外貌进而进入他的神色和气质了。”

  难道,我也改变了吗?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意念都如在森林中的小鹿,迷乱地跳跃与奔跑,这纷乱的念头固然值得担忧,总还不偏离人的道路。一旦我们的意念顺着轨道往偏邪的道路如火车开去,出发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走远了,就难以回头了。所以,向前走的时候每天反顾一下,看看自我意念的轨道是多么重要呀!

  我们不止要常常擦拭自己的心灵之镜,来照见世间的真相;也要常常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长相与昨日的不同;更要照心灵之镜,才不会走向偏邪的道路。卖猫头鹰的人每天面对猫头鹰,就像在照镜子,我们面对自己俗恶的习气,何尝不是在照镜子呢?

  想到这里,有一个人与我错身而过,我闻到栗子的芳香从他身上溢出,抬头一看,果然是天天在街角卖糖炒栗子的小贩。

  养水母的秋天

  从南部的贝壳海岸回来,带回来两个巨大的纯白珊瑚礁石。

  由于长久埋在海边,那白色珊瑚礁放了许多天都依然润泽,只是缓慢地褪去水分,逐渐露出外表规则而美丽的纹理。但同时我也发现,失去水分的珊瑚礁仿佛逐渐失去生命的机能,连色泽也没有那样jīng灿光亮了。当然,我手里的珊瑚礁不知道在多久以前已经死亡,因于长期濡染海làng的关系,使它好像容蕴了海的生命,不曾死去。

  为了让珊瑚礁能不失去色泽与生机,我把它们放进一个巨大的玻璃箱里,那玻璃箱原是孩子养水族的工具,在鱼类死亡后已经空了许久。我把箱子注满水,并在上面点了一只明亮的灯。

  在水的围绕与灯的照耀下,珊瑚礁重新醒觉了似的,恢复了我在海边初见时那不可正视的bī人的白色,虽然没有海làng和cháo声,它的饱满圆润也如同在海边一样。

  我时常坐在玻璃箱旁,静静地看着这两块在海边极平凡的礁石,它虽然平凡,但是要找到纯白不含一丝杂质,圆得没有半点欠缺的珊瑚礁也不容易。这种白色的珊瑚礁原是来自深海的生物,在它死亡后被qiáng劲的海làng冲激到岸上来,刚上岸的时候它是不规则的,要经过千百年一再的冲刷,才使它的外表完全被磨平,呈现出白玉一般的质地。

  圆润的白色珊瑚礁形成的过程,本身就带着一些不可思议的神秘气息,宜于时空的联想。在深海里许多许多年,在海làng里被推送许多许多年,站在沙岸上许多许多年,然后才被我捡拾。如果我们从不会见,再过许多许多年,它就粉碎成为海岸上铺满的白色细砂了。面对海的事物,时空是不能计算的,一粒贝壳砂的形成,有时都要万年以上的时间。因此,我们看待海的事物---包括海的本身、海流、海làng、礁石、贝壳、珊瑚,乃至海边的一粒砂---重要的不是知道它历经多少时间,而是能否在其中听到一些海的消息。海的消息?是的,就像我坐在珊瑚礁的前面,止息了一切心灵的纷扰,就听到从最细微处涌动的海cháo音,像是我在海岸旅行时所听见的一般。海的消息是不论我们离开海边多久,都那样亲近而又辽远、细微而又巨大、深刻而又永久。

  有一个从海岸迁居到都市的老人告诉我,从海岸来的人在临终的时候,转身面向故乡的海,最后一刻所听见的cháo声,与他初生时听见的海cháo音之第一印象,是完全相同的。“所以,海边来到都市的人们,死时都面向着海,脸上带着一种似有若无似笑非笑的苍茫神情,那种表情就像huáng昏最后时刻,海上所迷离的雾气呀!”老人这样下着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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