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_周国平/毕淑敏/徐志摩【完结】(74)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毕淑敏 徐志摩

  我将我所有的光明,希望,完全掷注在一个冒险里了。

  我的嘴唇开始和另外一样东西接触了,和为我的嘴唇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一样东西接触了。

  然而,我不愿意太放肆,我随即为两个柔软的手指拨开了。两个手指并没有一丝力气,但我不愿意以气力去征服人家。我愿意尊重那两个手指的主人的心。我让自己的嘴唇移到她的颊上留下一个痕迹吧。

  像经过了阵风bào,一切变了,从晴朗变到yīn霾,夏天变到冬天……我的心,猛的从山顶上摔下了地。我感到一生从未感到过的那种恐惧。

  她始终不曾有过一丝qiáng烈的反抗。她只哭,不说一句话。她几次将头伏到沙发的靠背上去,但仍然像闯下了祸的我,颤栗地将她扶在怀里了。她当时真像有些忧郁,脸上布满着yīn云,有什么一张脸能比她那时的脸给我的印象更深些呢?!我忏悔了,我不该使她难过,我不该在她快活的心上泼下一盆难堪的水。隐现在一片yīn云里的她的脸,是那样美;这分外使我不安,使我懊愤。我太自私了。我找不出更好的字眼来安慰她。我陪着她流泪。

  我真感谢她,要是她当时竟然走开了,那我还有什么说呢?一切立刻决裂了,像一块石头般爆裂了。她没有立即走开,她说她难过,现在,她要去睡了,但是,因为听见我说:“那末是明明叫我走了。”这样的话,她仍然很温和的坐了下来。当时我像一个囚犯一般的愿意受她最严酷的刑罚。只有这样,才可以减轻我所犯下的罪恶。但是她不,她没有一句话,她永落在沉默的忧郁里。

  我想不出话来驱散我们两人间当时的黝氛……我想到也许我们的结合,就此完了,我更觉得悲惨。我痛,我怕。我问她:“你下次不再睬我了?!”

  她摇了摇头。

  “你将永远的看不起我了,你将永远的觉得我卑鄙了?!”

  她还是摇了摇头。

  这使我感激她,无限的感激她。她虽然这样答应我,但是这能制止我心头的战栗吗?我不能从她的默示里得到一种保证。也许她不愿再和我往来了,她当时只是在敷衍我。我是已经被人藐视了,已经失去她的看重了。我怨我自己,我怨我今天为什么要来看她。

  时间很晚了,但我们之间的yīn云还没有消散。我不能不为她体谅到当一个少女初次体味到这种事所有的忐忑。她答应原谅我,答应赦恕我,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彼此已开始保持到一种拘束,我们彼此的心门都关上了,暂时,谁也不让谁躲进来了。

  想到她必定会恨我的,必定会轻视我的;我说:“xx,你告诉我你现在心里的难过吧,很不高兴吗?你不愿意说一句话?”

  但是,当时的她,她还有什么情绪说出一句话呢?她说她给我信。

  这样又坐了长久,我们简直也找不到以前所曾有过的一种atmosphere。她脸上的忧郁,像永没有消散的希望。我惨然着。

  我问:“你要睡了吧?”

  她点了点头。

  “那么我去了?”

  终于在她第二次的点头之后,我站起来了。

  她依然坐在沙发上。我开了门,将身子靠在门沿上,凝视着她,像想从她嘴里得到一些东西一样。

  她不响,但也终于这样说:“我不送你了!”

  “我不送你了!”我再也不会忘记那句话的。我对她施了一个礼。所有的求赦的一颗心,完全在我的眼珠里放she了出来。我悄然地退出了客室。

  我退出了客室,我退出了梦之国,我醒了,我清醒了,我开始看见了自己。

  但是,我能立即就回自己的寓所吗?我愿意在她窗前巡视一整夜。我愿为她祈祷,祈祷上帝不要在她心头撒下一粒不愉快的种籽。我祈祷她赦了我的罪。我祈祷我的罪过不再为一个人记得;我要连我自己也忘了去。

  我在她窗口近边的树木里徘徊了长久。像从云天里chuī散下来的歌,一声声,凄绝的piano声,不住地刺过来。假若我能够跑到奏着piano那个人家里去的话,我一定会跪着恳求她,为了救救一个人,不要使她感到太惨绝,“求求你停止了吧!”

  像一个囚犯等着她的判决书一样,我在颠簸的波làng中,期候着她答应给我的信。我一天到晚不愿意离开我的房间。有时,像有一种力量在拉我到门口去一样,使我依立在沿马路的窗口,看看东头有没有一个送信的人。但是,每次,每次总是一个空。每当我实在站得不耐烦,想仍旧回到房间去的时候,也总要在最末的一刹那,向着那一头望望;也许万一就在那样一霎间会有一个人送信来的。要是回到了房间,在没有跨进房门之前,也总爱先在玻璃上望一望,看看桌上有没有人送来的信。有一次,我听见有一个怪熟悉的足步声从楼梯上上来。

  “那是下人。”我心上止不住的一阵跳。下人正站在门外拣着钥匙开门。怀着像一座火山似的心的我,屏息了呼吸,显得特别庄重。我不愿意给谁瞧到我的心,我不愿意给谁看出我有一丝丝不安的神气,下人走到另一个人的面前去了,那时告诉我:“不要狂想你的,现在你是没有人给你来信了!”

  我真要咆哮了,神经完全错乱了起来。我真想撕碎我桌子上的书,折断手头的笔,掷碎茶几上的茶杯之类,我想毁灭一切,让一切和自己毁灭了吧!

  我不再能忍止了,我不能让自己永久的悬吊在半空里,我不能让自己永远的失去了一些些寄顿这小小的生命的东西。我将被头蒙了自己的头,在呜咽了。

  我不能再忍止我心头的火了,我愿意看见地球的爆裂。我愿意让一切体解了吧,我坐起来,我写信给她。

  我一口气写了四个钟头。我不知我曾经写下了些什么。但我得承认那是我心头的血所开出的一朵花,我送给了她。

  我想当天晚上她必定会有信给我的。怀着无论如何是不会没有回信来的心情,我很安定地躺在chuáng上期候着。我时常看看放在枕边的表,八点,八点半,九点……我也时常的这样想:“也许现在她正叫人送来了。”

  在很困倦的朦胧中,像忽而有一件了不得的事般的,使我像着了魔般从梦中坐了起来。我看了看桌子上,书架上,被头上,枕边,……但是我找不出一个刺目的东西。我很颓然地又躺了下来。我看了看表,表告诉我快十一点了。房间里的人都在做梦,整座的屋,落到了死的深渊里;只有天边的一轮新月,却从窗角头瞅视着我。

  长久我还睡不着。我觉得一万分的惨。是犯了什么罪,我才受下这刑罚!谁能给我这回答?

  在这种气息里,我等候着她的信,等了好几天。至到昨晚,像一片落叶似的,才chuī进了我的心。我像饿虎似的几乎想一口吞下,但同时,也像失去了那样的勇气的人,怕拆那封信。

  但是我终究读完了它,我知道在读完了她那样一封信之后,自己的心,又迸生出了些什么呢?一个空虚!像地球崩裂了似的空虚!它chuī灭了我所有的光明。她说她实在没有话说。你能要求一个没有话要说的人,要她非说出一些什么不可吗?你能要求一个不愿意说一句话的人,要她非说出一些什么不可吗?她又说,她觉得和男人在一起真讨厌。为了自己的清闲,她不愿再多多的接见了谁。她没有说出那个“谁”是谁。她不需要说明。“谁”,必定有着那么一个人。那一个人是谁,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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