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_周国平/毕淑敏/徐志摩【完结】(63)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毕淑敏 徐志摩

  “猫哭了。”不由自主地,我向房里的母亲喊了一声,立即,母亲就走了出来,她似是要给这只老猫一点最后的安慰。谁料这只老猫一看到母亲向它走了过来,立即qiáng挣扎着站了起来,用最后的一点力气,一步一步地向屋顶爬了上去。这时,母亲还尽力想把它引下来,也许是想给它一点最后的食物,但这只老猫头也不回,一步一步地向远处走去了,走得那样缓慢,又走得那样沉重。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是我们对它太冷酷了,它在我们家活了一生,我们还是怕它就在我们家里终结生命,我们总是盼着它自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够自己走开,无论是走到哪里,也比留在我们家里qiáng。最先我们还以为是它不肯走,怕它要向我们索要最后的温暖,但是我们把它估计错了,它只是在等着我们最后的送别;而在它发现我们已经感知到它要离开我们的时候,它只是留下了一滴泪,然后就悄无声息地走了,走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很久很久,我总是不能忘记那滴眼泪,那是一种最真诚的眼泪,是一种留恋生命,又感知到大限到来的泪水。动物不像人类,人类总是对自己存一种侥幸,他们总是希望那种对于每一个人都是不可避免的最终结局会在自己身上出现奇迹,也是我们人类过于贪恋生命,所以我们总是给爱我们的人留下痛苦。倒是动物对此有它们自己的情感,它们只给人们留下自己的情爱,然后就含着一滴永远的泪珠向人们告别,而又把最后的痛苦由自己远远地带走。

  动物的泪是圣洁的,它们不向人类索求回报。

  如果说猫的泪是告别生命的泪,那么还有一种泪则是忍受生命的泪了。这种泪是骆驼的泪,也是我所见到的一种最沉重的泪。

  那是在大西北生活的日子。一次我们要到远方去进行一种作业,全农场许多人一起出发要穿过大戈壁,没有汽车,没有道路,把我们送到那里去的只有几十峰骆驼。于是,就在一个yīn晦的日子,我们上路,一队长长的骆驼,几十个被社会遗弃的人,无声无息地走进了荒漠。没有一株树木,也没有一簇野草,整整走了一天,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就这样默默地走着,我们吃在驼背上,喝在驼背上,摇摇晃晃,我们还就睡在驼背上。

  走啊,走啊,从早晨走到中午,又从中午走到huáng昏,坐在驼背上的人们已经是疲惫不堪了,而只有骆驼还在一步一步地走着,没有一点躁动,没有一点厌倦,就是那样走着,默默地忍受着命运为它们安排的一切。

  脚下是无垠的huáng沙,远处是一柱柱擎天直立的荒烟,“大漠孤烟直”,我第一次亲身感受到古人喟叹过的洪荒。我们的人生是如此的不幸,世界又是如此的艰难,坐在骆驼背上,我们的心情比骆驼的脚印还要沉重。也许是走得太累了,我们当中竟有人小声地唱了起来,是唱一支曲调极其简单的歌,没有激情,也没有悲伤,就是为了在这过于寂寞的戈壁上发出一点声音。果然,这歌声带给了人们一点兴奋,立时,大家就有了一点jīng神;那一直在驼背上睡着的人们睁开了眼睛。但是,谁也不会相信,就是在我们一起开始向四周巡视的时候,我们却一起发现,驮着我们前行的骆驼,也正被我们的歌声唤醒,它们没有四处张望,也没有嘶鸣,它们还是走着走着,却又是同时流下了泪水。

  骆驼哭了,走了一天的路,没有吃一束草,没有喝一滴水,就是还在路上走着,也不知要走到何时,也不知要走到何地,只是听到了骑在它背上的人在唱,它们竟一起哭了。没有委屈,没有怨恨,它们还是在走着走着,然而却是含着泪水,走着,走着……

  这是一种发自生命深处的泪,这是一种生命与生命相互珍爱的泪,是一种超出了一切世俗卑下情感的泪,这更是我们这个世界最高尚的泪;直到此时,我才彻悟到泪水何以会在生命与生命之间相互沟通。人的泪和动物的泪,只要是真诚的泪,那就是生命共同的泪。

  我看到过动物的泪,那是一种比金属还要沉重的泪,那更是使我们这个世界变得辉煌的泪;那是沉重的泪,更是发自生命深处的泪,那是我终生都不会忘记的泪啊!

  第67章 彼得·魏斯:告别

  我常试图想象我的母亲和父亲究竟是什么样子,并且总是以一种好恶参半的心理去进行思考。但我从来把握不住,也永远说不清楚我生活中这两个重要人物的性格特征到底是什么。当他俩几乎同时去世时,我发现,我同他们之间有着多么深的隔阂。我并不为他们而悲伤,因为我几乎不认识他们。使我悲哀的倒是无可挽回地失去的那一切。由于这个缘故,我的童年和青年时代几乎像一片空白。我感到悲哀,因为我认识到,一种共同生活的尝试已彻底失败:一个家庭的成员数十年之久只是勉qiáng地生活在一起而已。我悲哀,还因为我认识到我们兄弟姐妹聚集在坟墓旁已为时已晚,我们匆匆相遇,又匆匆分手,每个人都各奔前程。母亲去世后,毕生都在孜孜不倦地工作并因此而为人称道的父亲,试图再次唤起从头开始的假象,他独自前往比利时,据他说,是为了建立业务上的关系。但实际上,他是准备像一只受伤的野shòu那样在隐匿中孤独地死去。他出门时已经老态龙钟,走路很吃力,离不开两只拐杖,接到他在根特去世的通知后,我乘飞机到了布鲁塞尔。在机场,怀着抑郁的心情踏上了一条漫长的路。我父亲也曾走过这条路,并且不得不拖着他那两条因血脉不通而行动艰难的腿,在楼梯上爬上爬下,穿过一个个大厅、一条条走廊。那是三月初,天空晴朗,阳光灿烂,一阵阵寒风刮过根特的上空。我沿着铁路旁的一条街道向医院走去,父亲的灵柩就安放在医院的小教堂里。在一排光秃秃的、经过修剪的树木后面,一列列货车正在调轨,一节节车厢呼啸着飞驰而过。我来到那个形同车库的小教堂前,一位护士替我们打开门。父亲就躺在一个蒙着帆布的担架上,身旁放着一口覆盖着花束和花圈的棺材。他穿着那身过于肥大的黑色西装,套着黑袜子,两只手叠放在胸前。怀里,是一张镶有黑框的母亲的遗照。他那瘦削的脸庞十分安详,几乎没有变白的稀疏的头发鬈曲地贴在额上,表情里有一种我以前未曾看到过的高傲和果敢。那两只匀称的手上,指甲闪着淡青色的光芒。当我抚摸这冰冷、发huáng、皮肤绷紧的手时,那个护士就站在几步远的门外,在太阳地里等我。我回想着我最后一次看见父亲时的情景:在埋葬了母亲之后,他躺在卧室的沙发上,身上盖着毯子,泪水模糊的脸显得发灰,嘴里不停地小声念叨着母亲的名字……我久久地站立着,任凭凛冽的寒风chuī拂着我冻僵的身体,耳边响着从铁路那边传来的汽笛声和机车喷出蒸气时短促的响声。我面前这个人的生命之火完全熄灭了,他那旺盛的jīng力已化成了彻底的虚无。在我面前,在异乡一间靠近铁路的车库里,躺着一个人的尸体,他将长眠于地下,再也不可企及。这个人在他的一生中,曾拥有过许多营业所和工厂,曾作过无数次旅行,住过无数家旅馆;在他的一生中,他有过规模宏大的房屋和豪华的住宅,有过许多间摆满家具的房间;在这个人的一生中,他的妻子总是陪伴着他,在共同的家里等待着他;这个人的一生中也有过许多孩子,他总是避开他们,从来不会和他们谈点什么。但是,当他外出旅行时,他也会感到对孩子们温存的爱,希望见到他们。他总是把他们的相片带在身边,在旅途中,在夜晚住宿的旅馆里,他常常端详这些已经揉皱、磨损的照片,并且相信,在他回家后他们会对他报以信赖。可是,每当他回到家,发现的却总是失望和相互间的隔膜。这个人在他的一生中,曾作过不懈的努力来维护他的家庭,使它不至于崩溃,即使在忧虑和疾病中,他也同妻子一道勉为其难地维护这个家庭的产业,自己却从未从这份产业中获得过一丝幸福。这个人现在就躺在我面前,永远地安息了。他从未动摇过对于现有这个家的信念,然而却孤独地死在远离这个家的一间病房里。在他离开人世的那一瞬间,当他伸手按电铃时,他也许突然感到了一阵寒冷和空虚,想唤来某种东西,得到哪种帮助或是安慰,我端详着父亲的脸,还活在人世的我,心中保留着对他的纪念。这张被yīn影笼罩的脸变得陌生了,他正带着满足的神情躺在这里,永远脱离了尘世,而与此同时,他的最后一幢大厦还矗立在某个地方,里面铺满了地毯,摆满了家具,盆栽花卉和绘画。这是一个失去了生命力的家,是他经历了许多年的流亡和频繁的迁徙,克服了种种不适应的困难,饱尝了战争忧患拯救下来的家。这天的晚些时候,父亲被殓进了我从殡仪馆买来的一口普通褐色棺材。在那位护士的关照下,他妻子的相片仍留在他的怀里。在货运列车驶过的隆隆声中,两名杂役旋紧了棺材盖并将父亲的灵柩抬到灵车上,我则乘坐一辆出租车跟在后面。在通往布鲁塞尔的公路上,过路的农民和工人在夕阳的映照下向那辆黑色的灵车脱帽致意,这是父亲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里所作的最后一次旅行。在市郊的一块高地上,坐落着设有火葬场的一座公墓,寒风chuī拂着墓碑和光秃秃的树木,父亲的棺材被抬进了礼拜堂的一间圆形大厅里,安放在一个台基上。我站在一边等待着。壁龛里的管风琴旁,坐着一个面带醉意的老人,他开始演奏一支安魂曲。此时,墙壁正中的一扇门突然开了,载有棺木的台基开始微微移动,沿着嵌在地板上几乎察觉不到的轨道缓缓地向门后一间空dàngdàng的四方形房间滑去,然后,门又无声地关上了。两个小时后,我拿到了父亲的骨灰盒。我捧着这只嵌有十字架、上宽下窄的盒子,在工作人员和客人陌生的目光下走过,父亲的骨灰随着我的脚步在盒中发出轻微的响声。我回到旅馆,先是把骨灰盒放在桌上,然后移到窗台上,接着又放在地板上,放进大橱里,最后,放到了衣帽间。我下楼进了城,到百货店买了些纸和绳子,将盒子放好。当天,我陪伴着衣帽间里父亲的骨灰在那家旅馆里过了夜。第二天,我来到父母住过的房子,同我的同父异母兄弟及其妻子、我的亲哥嫂以及我的姐姐、姐夫一道商量了送葬、执行遗嘱和分配遗产等事宜。在以后的几天里,我们这个家终于解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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