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_周国平/毕淑敏/徐志摩【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毕淑敏 徐志摩

  我也做过好的梦。那是在后来,在巍峨的孟良崮上,在马街嚼、人轻装的陇海路旁,在济南解放的捷报声里,在白雪皑皑的淮海平原上。在那冷的北方,我梦见了温暖的故乡,梦见一个青山郁郁、绿水悠悠的故乡。那里有白米饭乌gān菜;有自家的冬笋;有野生的蘑菇;有鲜红的杨梅;有金huáng的蜜橘;有青布蓝衫的姑娘;有母亲般的温柔关注。没有我的家的故乡,却给了远来的战士暖和和的chuáng,热腾腾的饭。多么好的故乡,多么美的梦啊!

  绕过了小村尾,石板路接着石拱桥。傍河的小镇,沿河伸开了一条街道。豆腐担连着鲜鱼摊,担儿前的人多,摊前的人少。点心店里热气腾腾,倒并不客满,布店柜台边却站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富裕的人置冬装,更富裕的人在买花的确良。立冬见过,有人已在筹备添夏天的衣裳。有名的“羊肉银水”,驮着一杆秤,敞着一件盖屁股的棉帽,高高地顶在头上,帽顶款款地歪在一边,像京戏里的武生模样。他急匆匆赶过人群,作兴要赶去实达宰羊。我和老友蹲在卖鱼的木盆边,挑了两尾活跳的鲫鱼,放在小篮里,任它gān张合着嘴,我们自顾慢慢地走。

  在回来的路上,顺便去趟那个社办的袜厂,就是来时路上遇见那些姑娘们工作的地方。

  厂,就是一个大客堂,里面坐了二十多个姑娘,摇着二十多部摇袜机,“喳喳喳”地摇脚筒。

  这机器,这操作,这程序,我熟悉,我见过的,不是在梦里,是真的,是在50年之前,我暂住在杭州危危的小阁楼里,房东聋奶奶的女儿,就整天在楼下“喳喳喳”地摇着这个。不过那时她摇的不是尼龙,是线袜。这“喳喳”的声音,伴着她轻轻哼的“的笃”调,让人感到凄婉和寂寞。

  这机器见到过,这操作我熟悉,只是没那凄楚的轻哼。真的,我后来梦见的情景要比这个好。那好的梦里,似乎是在一个锃亮的展览大厅里,一部锃亮发光的立式机器,由工人一按电钮,几秒钟就拿出了一只夹花尼龙袜,我想着我的梦,走出了那间客堂工厂。可是一抬头,只见我已走到一个建筑工地上,一大排二层档的楼房已大致完工,只差些门窗之类木作师傅的功夫了。人家告诉我,这是造的校舍和教室,人家又告诉我,这就是用那“喳喳”响的摇袜利润建起的。我走了,摇袜机的声音已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但是依然还是“喳喳!喳喳”地回响在我的心里。用它陈旧的方式,古老的声音,竭尽自己所能,一圈又一圈地转着,摇着,为了三层楼的楼房,为了农民的攒冬装和夏衫,为了四个现代化,老老实实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

  哦!于是在那好的梦的前面,我又看见那些盖着花手帕的小竹篮,那些穿着布鞋儿的匆匆脚步……我也该动身了,太阳已升得老高,还有三里路要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篮里的鱼,还在gān渴地张合着小嘴。

  石拱桥连着石板路,石板路带我回到老友家的村头,看见路上相遇过的那些姑娘,已换下gān净的新布鞋,脱下了山清水绿的衣裳,正蹲在河埠头洗菜,正“啰啰”地唤着小鸭……我赶紧回到了不是家的“家”里,把鱼放进浅水缸里,gān搁了两个钟头的鲫鱼,居然又悠悠地游起来。

  故乡,这就是实实在在的故乡。

  第7章 张抗抗:逝去的书信

  一

  在许多年中,我们依赖书信维持生存。书信是我们寂寞的日子里稀少的欢乐和光明。信中的每一个字都被我们贪婪嚼碎小心咽下,然后一字不漏地“输入”记忆珍藏。收信、读信和复信,常须躲闪避开周围警犬般的耳目,使得书信的来去变得隐秘而鬼祟,那仅仅只因为小小的信封承载了最大的私人空间,是充满敌意的生活中惟一的温暖和慰藉,支撑我们度过苦涩难耐的时光。

  那个冬天的小兴安岭,大雪封山,进山伐木的连队和农场断了联系,一连两个月,信件完全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帐篷门口的雪地被盼信的人们踩得邦硬,林中只有飞舞的雪花但没有哪怕一只信封的踪影,寂静和寂寞让人透不过气,每个人都狂躁不安,快被bī得发疯。bào风雪的夜晚,我们在微弱的烛光下疯狂地写信,写给我们想得起来的任何人。一只只用米粒黏的厚信封,在炕席下被压成薄片,一只只薄片积成了厚厚一摞,硌得人腰疼。我们共同守望着冰雪,却没有邮递员来把那些信接走。有个宁波女知青是个独生女,她和父母有约,每日互有一信发出,从不间断,没有书信的那两个月,她写得信已塞满了一个个旅行袋,她甚至吃不下任何东西,气息奄奄几乎快要死去。一个休息日,有男生帮她背着那只旅行袋,顶着风雪步行几个小时到林场的场部去寄信,把那个小邮电局的邮票用得一张不剩。

  很多日子以后,天终于晴了,山沟里突然响起了拖拉机的轰鸣,我们的欢呼声震落了树上的积雪,满满的车厢卸下了我们需要的食品和杂物,还有几只沉重的麻袋——快被撑破的麻袋在几分钟内被无数双手迅速撕开,无数只沉甸甸的信封如泉水哗地涌出来,散落在雪地上,然后,一抢而空。我抢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几封信,信上的邮票已被雪花洇湿。那是一个突如其来的节日,所有的人都得到了同一份礼物。整整一个夜晚,帐篷里鸦雀无声,人人都在马灯下安静地读信,只听见纸页的翻动声和姑娘们喜极的啜泣。我枕着父母和友人的来信,在心里一遍遍背诵着信上的每一句话。如今想起来,信上讲的其实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二十多年前那个夜晚,信中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使我兴奋不已。我倾听炉膛中燃烧的劈柴在欢快地歌唱,伴着山林里低低的风声,夜色从眼前的信纸上一行行挪移,终是无法入睡,早起的值日已开始担水扫地,帐篷顶上烟囱的缝隙处渐渐由灰而蓝最后变成一片金huáng,天完全亮了,而我还睁大着眼睛。

  那是等待书信的有关记忆中,最为完整的一次。

  假如那些信再不来,我们还能在森林里坚持下去吗?

  小小的信封、薄薄的信纸,你真有那么大的魔力啊。

  到了盼望情书的年龄,书信就成了生命以及爱人的一部分。

  我们会像蜜蜂一样辛勤地在收发室门口徘徊,像警觉的兔子一般时刻聆听着邮递员的脚步声。我一次次穿过黑暗的楼道,一日数次爬过几十级楼梯去开信箱。明明上午信已来过,下午还是忍不住再去一次。我的手颤抖着伸进满是灰尘的铁皮邮箱,把空空的邮箱搜索了再搜索。只要指尖触到了一点纸角,未等把信封从邮箱里拽出来,漆黑的楼道已是阳光灿烂。旋风一般卷上楼去,信封就像是翅膀,平步青云,千里万里飘飘欲仙。

  在灯下铺开信纸,眨眼间气贯长虹。灯暗了窗明了,踏着晨曦去寄信,归来梦里惊醒信封上忘了贴邮票。

  书信的年代我们活在文字里。那文字充满了善意的夸张,虽有点自欺欺人却助我们度过jīng神饥荒。其实每一封书信都充满着被检查被告密的危险,有多少悲惨的故事源于书信引发的祸端。但书信仍在继续着,仍有那么多人痴心不改。书信是书信年代连通外界仅有的通道,惟一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无论是盼信拆信回信寄信,每一个琐碎的过程,都让人愿豁出去抛洒所有的废话和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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