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_周国平/毕淑敏/徐志摩【完结】(46)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毕淑敏 徐志摩

  我睡着了。我梦中出现了女人。但女人即使在我潜意识中也是不可把握的,模糊不清的。这年我三十一岁了,从我发育成熟直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和女人的肉体有过实实在在的接触。我羡慕跟我睡在一间土坯房里的农民们,这个地区有早婚的习惯。在他们的梦中,他们还能重温和异性接触的全过程。这种囹圄之梦,摆脱了脚镣手铐,能达到极乐的境地。而在我,梦中的女人要么是非常抽象的:一条不成形的、如蚯蚓般蠕动着的软体,一片毕加索晚期风格的色彩,一团流动不定的白云或轻烟。可是我要拼命地告诉我,说服我:这就是女人!

  有时,女人又和能使我愉悦的其他东西融为一体:她是一支窈窕的、富有曲线美的香烟,一个酵得恰到好处的、具有弹性的白暄暄的馒头,一本哗哗作响的、纸张白得像皮肤一般的书籍,一把用得很顺手的、木柄有一种肉质感的铁锹……我就和所有这样的东西一齐坠入深渊,在无边的黑暗中享受到生理上的快感。

  第45章 梁晓声:最深情的哺育

  我忘不了我的小说第一次被印成铅字时的那份喜悦。我日夜祈祷的是这回事儿,真是的,我想我该喜悦,却没怎么喜悦。避开人我躲在某个地方哭了,那一刻我最想我的母亲……

  我的家搬到光仁街,已经是1963年了。那地方,一条条小胡同仿佛烟鬼的黑牙缝,一片片低矮的破房子仿佛是一片疥疮。饥饿对于普通的人们的严重威胁毕竟已经开始缓解,我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了,已经有30多本小人书。

  “妈,剩的钱给你。”

  “多少?”

  “五毛二。”

  “你留着吧。”

  买粮、煤、劈柴回来,我总能得到几毛钱。母亲给我,因为知道我不会乱花,只会买小人书,当年小人书便宜,厚的三毛几一本,薄的才一毛几一本,母亲从不反对我买小人书。

  我还经常出租小人书,在电影院、公园里、火车站。有一次火车站派出所一位年轻的警察,没收了我全部的小人书,说我影响了站内的秩序。

  我一回到家就嚎啕大哭,我用头撞墙。我的小人书是我巨大的财富,我觉得我破产了,从阔绰富翁变成了一贫如洗的穷光蛋。我绝望得不想活,想死。我那种可怜的样子,使母亲为之动容,于是她带我去讨还我的小人书。

  “不给,出去出去!”

  车站派出所年轻的警察,大檐帽微微歪戴着,上唇留两撇小胡子,一副葛列高利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母亲代我向他承认错误,代我向他保证以后绝不再到火车站出租小人书,话说了许多,他烦了,粗鲁地将我和母亲从派出所里推出来。

  母亲对他说:“不给,我就坐在台阶上不走。”

  他说:“谁管你!”“砰”地将门关上了。

  “妈,咱们走吧,我不要了……”

  我仰起脸望着母亲,心里一阵难过,亲眼见母亲因自己而被人呵斥,还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一个儿子内疚的?

  “不走,妈一定给你要回来!”

  母亲说着,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并且扯我坐在她身旁,一条手臂搂着我。另外几位警察出出进进,连看也不看我们。

  “葛列高利”也出来了一次,“还坐这儿?”

  母亲不说话,不瞧他。

  “嘿,静坐示威……”

  他冷笑着又进去了……

  天渐黑了,派出所门外的红灯亮了,像一只充血的独眼虎视眈眈地瞪着我们,我和母亲相依相偎的身影被台阶斜折为三折,怪诞地延长到水泥方砖广场,淹在一片红晕里。我和母亲坐在那已经近4个小时,母亲始终用一条手臂搂着我。我觉得母亲似乎一动也没动过,仿佛被一种持久的意念定在那儿了。

  我想我不能再对母亲说——“妈,我们回家吧!”

  那意味着我失去的是三十九本小人书,而母亲失去的是被极端轻蔑了的尊严,一个自尊的女人的尊严。

  终于,“葛列高利”又走出来了。

  “嗨,我说你们想睡在这儿呀?”母亲不看他,不回答,望着远处的什么。

  “给你们吧……”

  “葛列高利”将我的小人书连同书包扔在我怀里。

  母亲低声对我说:“数数。”

  我数了一遍,告诉母亲:“缺三本《水浒》。”

  母亲这才抬起头来,仰望着“葛列高利”,清清楚楚地说:“缺三本《水浒》。”

  他笑了,从衣兜里掏出三本小人书扔给我,咕哝道:“呦,还跟我来这套……”

  母亲终于拉着我起身,昂然走下台阶。

  “站住!”

  “葛列高利”以将军命令士兵般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等在这儿,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

  我惴惴地仰起脸望着母亲。

  “葛列高利”转身就走。

  他却是去拦截了一辆小汽车,对司机大声说:“把那个女人和孩子送回家,要一直送到家门口。”

  ……

  我买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是《青年近卫军》,一元多钱,母亲还从来没有给过我这么多钱。

  我还从来没有向母亲一次要这么多钱。

  但我想有一本《青年近卫军》,想得整天失魂落魄,无jīng打采。

  在自己对自己的怂恿之下,我到母亲的工厂向母亲要钱。母亲那一年被铁路工厂辞退了,为了每月27元的收入,又在一个街道小厂上班——一个加工棉胶鞋帮的作坊式的街道小厂。

  那是我第一次到母亲为我们挣钱的地方。

  空间非常低矮,低矮得使人压抑,不足200平方米的厂房,四壁cháo湿颓败,七八十个都不算年轻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缝纫机后,因为光线yīn暗,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开,七八十个女人的身体和七八十只灯泡所散发的热量,使我感到犹如身在蒸笼。那些女人们热得只穿背心,有的背心肥大,有的背心瘦小,有的穿的还是男人的背心,bào露出相当一部分丰满或gān瘪的胸脯,千奇百怪。毡絮如同褐色的重雾,如同漫漫的雪花,在女人们、在母亲们之间纷纷扬扬地飘dàng,而她们不得不一个个戴着口罩,女人们、母亲们的口罩上,都有三个实心的褐色的圆。那是因为她们的鼻孔和嘴的呼吸将口罩濡湿了,毡絮附着在上面。女人们、母亲们的头发、臂膀和背心也差不多都变成了褐色的、毛茸茸的褐色。我觉得自己恍如置身在山顶dòng人时期的女人们、母亲们之间。

  七八十台破缝纫机发出的噪音震耳欲聋。

  我穿过一排排缝纫机,走到一个角落,看见一个极其瘦弱的女人,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弯曲着,头凑在缝纫机板上。周围几只灯泡的电热烤着我的脸。

  “妈……”

  背直起来了,我的母亲,转过身来了,我的母亲,肮脏的毛茸茸的口罩上方,我熟悉的一双疲惫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我的母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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