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_周国平/毕淑敏/徐志摩【完结】(21)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毕淑敏 徐志摩

  最后是jīng神方面的印象,qiáng烈而又深入心脾。我在十岁以前,一直是被死的念头包围着的。——死神到过我的家,在我身旁击倒了我一个年纪很小的妹妹。她的影子常驻在我们家里没有消散。挚情的母亲,对这件伤心事总是不能淡忘,如醉如痴地追想着那个夭殇的孩子。而我呢,我眼看着她没有两天就消失了,又老看着我母亲那么一心一意地牵记着她,死的念头始终在围着我打转,尽管我在那个年纪本该对死心不在焉,可是恰恰因为我十岁或十二岁以前一直是多灾多病的,所以就更加bào露了弱点,使得那个念头容易乘虚而入了。接二连三的伤风、支气管炎、喉病、难止的鼻血,把我对生活的热情断送得一gān二净。我在小chuáng上反复叫着:

  “我不要死啊!”

  而我母亲泪汪汪地抱紧了我,回答说:

  “不会的,我的孩子,善心的上帝不会连你也从我手里夺去的。”我对这话只是半信半疑:因为要说到上帝的话,我只知道从我人生第一步起他就滥用过他的威力,别的我还知道什么呢?当时我还不懂,我对于上帝的最清楚的见解,也就是园丁对他主人的见解:

  老实人说:这都是君王的把戏。

  ……

  向那些为王的求助,你就成了大大的傻子。

  你永远也别让他们走进你的园地。

  古老的房屋,呼吸困难的胸膛,死亡凶兆的包围,在这三重监狱之中,我幼年时期初步的启觉,仰仗着母亲惴惴不安的爱护而萌动起来。脆弱的植物和庭前墙角抽华吐萼的紫藤与前花正像是同科的姊妹。朝荣夕萎的唇瓣上所发出的浓香,混合着呆滞的运河里的腻人气息。这两种花在土地里植根,朝着光明舒展,小小的囚徒也像她们一样,带着盲目的可是还半眠半醒的本能,在空中暗自摸索,要找一条无形的出路来使自己脱逃。

  最近的出路是那道暗沉沉的运河,它沿着平台的矮墙,我凭在墙头。河水浑腻而青绿,没有波纹,河上载着沉凹的重船,瘦弱的纤夫几乎要倾着全身的重量仆到地上。船栏杆上缆绳的摩擦声隐约可闻。一座转桥轧铄作声,缓缓地旋动开来。船舱的小天窗上摆着一盆石榴红,从船舱里,一缕青烟在冉冉上升。舱口坐着一个女人,默默无语,缝补着活计,这时徐徐抬起头来,朝着我漠然看了一眼。船过去了……而我呢,我凭在墙头,看见墙和我一同过去。我们把那只船撇在后头了,我们漂开了。越漂越远,到了无垠的广漠。没有一丝振dàng,没有一丝簸动,悠悠dàngdàng的,仿佛我们也像黑夜的天空一样,老是这么着,在永恒里自在翱翔。随后我们又发觉了,墙和我,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做着梦。船却走了。它到得了目的地吗?另一只船接着又过来了。仿佛还是先前的那一只……

  另外一条出路,更加自由而没有障碍,那就是太空。——小孩子常常仰起脸来,望着飘忽的云,听着呢喃的燕语。一大片一大片的白云,在孩子的心目中都幻成光怪陆离的建筑物那是他初次着手的雕塑,小小的创作家是把空气当黏土来塑造的。至于那些凶险的密云,法兰西中部夹着霹雷的倾盆bào雨,那就更不用说了!风云起处,来了害人的对头,造物主双眉紧皱,向荏弱的小囚徒重新关起天上的窗板,可是救星来了,就像是女巫的手指为我打开那旷野上的天窗。听!钟声响了,这正是圣·马丹寺的钟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开头几页,也有这钟声在歌唱着。我未觉醒的心灵里,早就铭记住它的音乐了。在我的屋顶上面,这些钟声从古老大教堂透雕的钟楼里面袅袅而出。但这些教堂的歌鸟却没有使我想到教堂。以后我再说说我和教堂中神只的关系。我们的关系是冷淡的,客气的,疏远的。尽管我认真努力,我也没法和神只接近。神懂得我怎样地找过他啊!可是懂得我心事的神决不是那个神,这是向我倾听的神——为了要这个神向我倾听,我才特意把他创造出来,在我的一生中,我始终不断地向他皈依,这个神是在翱翔着的歌鸟身上的,也就是钟声,而且是在太空里的。不是圣·马丹寺高踞在雕饰的拱门之上,蜷缩在鼠笼之内的那个上帝,而是“自由之神”。——自然,在那个时期,我对他翅膀的大小是毫无所知的。我只听见那两个翅膀在寥廓的高空中鼓动。可是我却断不定它们是否比那些白云更为真实。它们是我一个怀乡梦,这个怀乡梦为我打开一线天光,转瞬就匆匆飞逝,让笼门又在我生命的暗窟上关闭了……很久很久以后,我爬,我推,我用前额来顶开那个笼门,在空阔的海面上,我又找到了那钟声的余韵。但是直到青chūn期为止,我始终是在那个紧闭的暗窟里摸索着的——我指的是勃民涅那个又大又美的暗窟,那暗窟就像是一所地窖,酒桶排列成行,桶里装着美酒,桶上结着蛛网。在那里面,除了一个女人,别的人都是逍遥自在的,我听到他们的笑声,正如我们本乡人那么会笑一样。我并不是瞧不起这种欢笑和豪饮……可是,窟外有的是阳光啊!……那真的是阳光吗?要不就是夜景吧?……既然那些身qiáng力壮的人没有一个想要离开,我知道自己软弱,也就失掉了勇气,留守在我的一隅。

  我十六七岁读到《哈姆雷特》的时候,那些亲切的词句在我那暗窟的拱顶下引起了怎样的共鸣啊!

  “我的好朋友们,你们什么事得罪了命运,她才把你们送进这监狱里来了?”

  “监狱里!”

  “丹麦就是一所监狱。”

  “那么整个世界也是一所监狱。”

  “那么这世界也便是一个监牢。”

  “一所大的监狱,里面有许多监房,暗室,地牢……”

  当真的,再往下读,一句话,一句神咒般的话打开了我无穷的希望:

  “啊上帝哟,我若不做那一场噩梦,我即便是被关在胡桃核里,我也可自命为一个拥有广土的帝王。”

  这就是我一生的历史。

  我一回顾那遥远的年代,最使我惊异的就是“自我”的庞大。从刚离开混沌状态的那一刻起,它就勃然滋长,像是一朵大大的漫过池面的莲花。小孩子是不能像我现在这样的来估计它大小的,因为只有在人生的壁垒上碰过之后,对自我的大小才会有些数目;高举在天水之间的莲花,本来是铺展的,不可限量的,这座壁垒却bī得它把红衣掩闭起来。随着身体的生长,在许多岁月中受尽了反复的考验,这样一来,身体是越来越大了,自我却越来越小了。只有在青年期快完的时候,自我才完全控制住它的躯壳。可是这种生命初期充塞于天地之间的丰富饱满,以后就一去而不可再得了。一个婴儿的jīng神生命和他细小的身材是不相称的。但是难得有几道电光,she进我远在天边的朦胧的记忆,还使我看到巨大的自我,盘踞在小小的生命里面称王。

  以下是这些光芒中的一道,——不是离我最远的,还有别的光芒照到我三岁的时候,甚至更早,而是最深入我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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