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85)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少白本是山人者流,使其生在明末清初,其才情亦足以写《闲情偶寄》,若

  乾隆时亦可著《随园诗话》吧,不幸而生在道光时,非考据或义理无由自见,

  遂以道学做清客,然而才气亦不能尽掩,故有时透露出来,此在纯伪道学立

  场上未免是毛病,我们则以为其可取即在于此,有如阮芸台记妇人变猪,后

  足犹存弓样耳。此谑殊可悔,但操刀必割,住手为难,悔而仍存之,谑庵亦

  有先例。得罪道学家原所不计,南野翁亦解人,当不计较也。(二十五年十

  二月五日,于北平)

  [附记]潘少白文中多言姚镜塘,极致倾倒,卷四有《水月庵记》、专为

  姚君记念而作,文亦甚佳。卷五《归安姚先生传》中有云:

  “喜读书吟步看山,与之酒,怡然不可厌,故与游者常满室。人至其居,

  蹙然病其贫,日就之,知其乐。尝曰,吾视百物皆有真趣。”其人似亦颇有

  意思。因搜求其文集读之,得光绪重刻《竹素斋集》十册,凡古文三卷,时

  文四卷,诗三卷,试帖一卷。文中关于少白的只有诗草画册跋各一首,亦殊

  平常,唯卷三有《酒诫》颇佳,列举五害,根据经训,谓宜禁戒,而后复有

  《书酒诫后》云:

  “余既作《酒诫》而饮之不节如故也,窃自惧,已而叹曰,事无巨细,

  法立而不能守者有矣,若无法安所守。乃立之法曰,平居偶饮以杯为节,昼

  则五之,夜则十之,宴集倍之,及数即止。苟可止,虽未及数,止也。”证

  以“与之酒怡然不可厌”之语,可以想见其为人。卷二有《太上感应篇注序》,

  盖踵惠松崖柴省轩之后而补注者,书尚未得见,但既信“太上垂训”,即逃

  不出读书人兼做道士的陋俗,姚君于此对于少白山人不能无愧矣。

  (二十六年四月三日再记)

  □1936年

  12月

  13日刊《中央日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谈字学举隅

  偶然借到宋倪正父的《经鉏堂杂志》四册,万历庚子年刻,有季振宜印,

  卷面又有人题字一行云:昌乐阎恭定公家旧书,道光丁未夏借读。可知这书

  是有来历的了。倪君的议论也有可取处,字体又刻得很jīng致,原来也是一部

  好书,可是被妄人涂抹坏了,简直不能再看。先有人拿朱笔写了好些批语,

  后来又有人拿墨笔细心的把它一一勾掉或直掉,这倒还在其次,最要不得的

  是又有一个人(或者即是勾批语的也未可知),将书中每个帖体简笔字都照

  了《字学举隅》改正笔墨,如能所此于等字,无不以昏墨败笔加以涂改,只

  馀第八卷末十五叶不曾点污,岂读至此处而忽溘然耶。展卷一望,满眼荆棘,

  书中虽有好议论,也如西子蒙不洁,不欲观也已。我们看了其墨之昏笔之败,

  便如见其头脑之昏败,再看其涂抹得一塌胡涂,也如见其心地之胡涂,举笔

  一挥,如悟能之忽现猪相,真可异也。书虽可读,因面目可憎,心生厌恶,

  即还原处,竟不及读毕一卷,此种经验在我也还是初次,所以不免少见多怪

  的要说这一大番话,假如将来见识得多,那么自然看惯了也就不多说了吧。

  《字学举隅》这把戏我是搅过的,并不觉得怎么的了不得,我在小时候

  预备举业,每日写一张大字之外还抄《字学举隅》与《诗韵》,这个苦功用

  得不冤枉,在四十岁以前,上下平三十韵里的某字在某韵我大抵都记得清楚,

  仄声难免有点麻胡,直到现在才算把它忘记完了,《字学举隅》的标准写法

  至今还记得不少,——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大家都知道,《字学举隅》是写

  馆阁体字的教科书,本是曹文正公曹振镛的主意,而这曹文正公也即是传授

  做官六字秘诀的祖师。秘诀维何,曰多磕头少说话,是也。所谓字学,实亦

  只是写馆阁体字(象征磕头的那一种字体)的方面而已,与文字之学乃是风

  马牛十万八千里也。

  不佞少时失学,至廿五岁时始得见《说文解字》,略识文字,每写今隶,

  辄恨其多谬误,如必丸等字简直苦于无从下笔,如鱼鸟等字亦均不合,盖鸟

  无四足,鱼尾亦非四歧也。及后又少识金文甲骨文,更知小篆亦多转变致讹,

  如凡从止的字都该画一足形,无论怎么简单均可,总不能如小篆那样,若欲

  求正确则须仔细描出脚八桠子才行。不佞有志于正字,最初以为应复小篆,

  后更进而主张甲骨文,庶几不失造字本意。其意美则美矣,奈难以实行何?

  假如用我最正确的主张,则我便非先去学画不可,不然就无从写一止字也。

  小篆还可以知道一点,惜仍不正确,若今隶更非矣,而《字学举隅》又是今

  隶中之裹小脚者耳,奚足道哉。

  不佞不能写象形文字,正字之大业只好废然而止,还来用普通通行的字

  聊以应用,只求便利,帖体简笔固可采取,即民间俗字亦无妨利用,只不要

  不通就好了。不能飞入天空中去,便不如索性老实站在地上,若着了红绣鞋

  立在秋千上离地才一尺,摇摇摆摆的夸示于人,那就大可不必,《字学举隅》

  的字体即此类是也。不知何等样人乃据此以涂改古人的书,那得不令人恶心

  杀。

  □1936年

  12月

  29日刊《世界日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关于谑庵悔谑

  《谈风》社的朋友叫我供给一点旧材料,一时想不出好办法,而日期已

  近,只好把吾乡王谑庵的《悔谑》抄了一份送去,聊以塞责。这是从他的儿

  子王鼎起所编的《谑庵文饭小品》卷二里抄出来的,但以前似乎是单行过,

  如倪鸿宝的叙文中云:

  “而书既国门,逢人道悔,是则谑庵谑矣。”又张宗子著《王谑庵先生

  传》中云:

  “人方眈眈虎视,将下石先生,而先生对之调笑狎侮谑làng如常,不肯少

  自贬损也。晚乃改号谑庵,刻《悔谑》以志己过,而逢人仍肆口诙谐,nüè毒

  益甚。”这里不但可以知道《悔谑》这书的来历,也可以看出谑庵这人的特

  色,传中前半有云:

  盖先生聪明绝世,出言灵巧,与人谐谑,矢口放言,略无忌惮。川

  黔总督蔡公敬夫,先生同年友也,以先生闲住在家,思以帷幄屈先生,

  檄先生至。至之日,宴先生于滕王阁,时日落霞生,先生谓公曰,王勃

  《滕王阁序》不意今日乃复应之。公问故,先生笑曰,落霞与孤骛齐飞,

  今日正当落霞,而年兄眇一目,孤鹜齐飞殆为年兄道也。公面赪及颈,

  先生知其意,襆被即行。

  这里开玩笑在我的趣味上说来是不赞成的,因为我有“两个鬼”,在撒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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