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44)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音是否哀以思,是否与上文不矛盾,则书缺有间,姑且存疑。中郎的文章说

  是有悲哀愁思的地方原无不可,或者这就可以说亡国之音。《诗经·国风》

  云:

  有兔■■,雉离于罗。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尚寐无吪!

  这种感情在明季的人心里大抵是很普通罢。有些闲适的表示实际上也是

  一种愤懑,即尚寐无吪的意思。外国的隐逸多是宗教的,在大漠或深山里积

  极地修他的胜业,中国的隐逸却是政治的,他们在山林或在城市一样的消极

  的度世。长沮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与易之?”便说出本意来。

  不过这种情形我想还应用《乐记》里别一句话来包括才对,即是“乱世之音

  怨以怒,其政乖。”孔颖达解亡国为将欲灭亡之国,这也不对,亡国便gān脆

  是亡了的国,明末那些文学或可称之曰乱世之音,顾亭林傅青主陈老莲等人

  才是亡国之音,如吴梅村临终的词亦是好例。

  闲话休提,说乱世也好,说亡国也好,反正这都是说明某种现象的原因,

  《乐记》云,“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其情之所以动,则或

  由世乱政乖,或由国亡民困,故其声亦或怨怒或哀思,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会

  忽发或怨怒或哀思之音,更不是有人忽发怨怒之音而不乱之世就乱,或忽发

  哀思之音而不亡之国会亡也。中郎的文章如其是怨以怒的,那便是乱世之音,

  因为他那时的明朝正是乱世;如其是哀以思的,那就可以算是亡国之音,因

  为明末正是亡国之际,“时当末造,非人力所能挽回,”所可说的如此而已,

  有什么可以“昭后世之炯戒”的地方呢?使后世无复乱世,则自无复乱世之

  音,使后世无感亡国,则自无复亡国之音,正如有饭吃饱便不面huáng肌瘦,而

  不生杨梅疮也就不会鼻子烂落也。然而正统派多以为国亡由于亡国之音,一

  个人之没有饭吃也正由于他的先面huáng肌瘦,或生杨梅疮乃由于他的先没有鼻

  子。呜呼,熟读经典者乃不通《礼记》之文,一奇也。中郎死将三百年,事

  隔两朝,民国的文人乃尚欲声讨其亡国之罪,二奇也。关于此等问题,不佞

  殆只得今天天气哈哈哈矣。

  说到这里,或者有人要问,足下莫非是公安派或竟陵派乎?莫非写亡国

  之音者乎?这个疑问也问得当然,但是我惭愧不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语。

  第一,我不是非宗教者,但实是一个无宗教者。我的新旧教育都不完全,

  我所有的除国文和三四种外国文的粗浅知识以外,只有一点儿“生物的知

  识”,其程度只是丘浅治郎的《生物学讲话》,一点儿历史的知识,其程度

  只是《纲鉴易知录》而已,此外则从蔼理斯得来的一丝的性的心理,从弗来

  则得来的一毫的社会人类学,这些jī零狗碎的东西别无用处,却尽够妨碍我

  做某一家的忠实的信徒。对于一切东西,凡是我所能懂的,无论何种主义理

  想信仰以至迷信,我都想也大抵能领取其若gān部分,但难以全部接受,因为

  总有其一部分与我的私见相左。公安派也是如此,明季的乱世有许多情形与

  现代相似,这很使我们对于明季人有亲近之感,公安派反抗正统派的复古运

  动,自然更引起我们的同感,但关系也至此为止,三百年间迟迟的思想变迁,

  也就不会使我们再去企图复兴旧庙的香火了。我佩服公安派在明末的新文学

  运动上的见识与魄力,想搜集湮没的三袁著作来看看,我与公安派的情分便

  是如此。

  第二,我不是文学家,没有创作,也说不上什么音不音。假如要说,无

  论说话写字都算是音,不单是创作,原来《乐记》的所谓音也是指音乐,那

  么,我也无从抵赖。是的,我有时也说话也写字,更进一步说,即不说话不

  写字亦未始不可说是音,沉默本来也是一种态度,是或怨怒或哀思的表示。

  中国现在尚未亡国,但总是乱世罢;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如不归依天国,心

  不旁鹜,或应会试作“赋得文治日光华”诗,手不停挥,便不免要思前想后,

  一言一动无不露出消极不祥之气味来,何则,时非治世,在理固不能有好音,

  此查照经传可得而断言者也。国家之治乱兴亡自当责有攸归,兹不具论,若

  音之为乱世或亡国,则固由乱世或亡国的背景造成之,其或怨怒或哀思的被

  动的发音者应无庸议。今之人之不能不面huáng肌瘦者真是时也命也,不佞岂能

  独免哉,不佞非公安派而不能逃亡国之音之谥者亦是时也命也。吾于是深有

  感于东北四省之同胞,四省之人民岂愿亡国哉,亦并何尝预为亡国之音,然

  而一旦竟亡,亦是时也命也。我说时与命者,言此与人民之意志无关,与文

  学之音亦无关也。音之不祥由于亡国,而亡国则由于别事,至少决不由于音

  之祥不祥耳。人苟少少深思,正当互相叹惋,何必多哓哓也。

  闲话说得太多了,而实于中郎无甚关系,似乎可以止住了。重刊《中郎

  集》鄙意以为最好用小修所编订本,而以别本校其异同,增加附录,似比另

  行编辑为适宜。标点古书是大难事,错误殆亦难免,此在重刊本体例上似有

  可商者,附识于此,以示得陇望蜀或求全责备之意云尔。

  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识于北平。

  □1934年

  11月

  17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论语小记

  近来拿出《论语》来读,这或者由于听见南方读经之喊声甚高的缘故,

  或者不是,都难说。我是读过四书五经的,至少《大》《中》《论》《孟》

  《易》《书》《诗》这几部都曾经背诵过,前后总有八年天天与圣经贤传为

  伍,现今来清算一下,到底于我有什么好处呢?这个我恐怕要使得热诚的儒

  教徒听了失望,实在没有什么。现在只说《论语》。

  我把《论语》白文重读一遍,所得的印象只是平淡无奇四字。这四个字

  好像是一个盾,有他的两面,一面凸的是切实,一面凹的是空虚。我觉得在

  《论语》里孔子压根儿只是个哲人,不是全知全能的教主,虽然后世的儒教

  徒要奉他做祖师,我总以为他不是耶稣而是梭格拉底之流亚。《论语》二十

  篇所说多是做人处世的道理,不谈鬼神,不谈灵魂,不言性与天道,所以是

  切实。但是这里有好思想也是属于持身接物的,可以供后人的取法,却不能

  定作天经地义的教条,更没有什么政治哲学的jīng义,可以治国平天下,假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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