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356)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些本该都写进《我的杂学》里去,那些物事我是那么想要研究,就只是缺少

  研究的方便。可是人苦不自知,这里我联想起那世界有名的安徒生

  (H.C.Andersen)来,他既以创作童话成名,可是他还怀恋他的蹩脚小说《两

  个男爵夫人》,晚年还对英国的文人戈斯(E.Gosse)陈诉说,他们是不是有

  一天会丢掉了那劳什子(指童话),回到《两个男爵夫人》来呢?我的那些

  文章说不定正是我的《两个男爵夫人》,虽然我并无别的童话,这也正是很

  难说呢。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三十一日。

  □1962年作,1980年刊香港“三育”初版本,署名知堂

  □据《知堂回想录》

  知堂回想录后序

  这篇文章,应该名叫后记的,但是我查看《回想录》的目录,却已有一

  节后记了,而且这乃是一九六三年的一月所写,距今是整整的三年,我也不

  记得那边说的是些什么了;所以只能把我现在所写改换一下叫做后序,反正

  所改换的只是一个名目,里边所写的无非我想说的这几句话。这话可以分作

  三点来说。——关于三点有个笑话,很值得记录它一下,以前维新很讲究演

  说这一套的时候,演说者开头总说所要讲的共有几点,说三点或是五点,而

  阐说一点的时间往往费的很多,因此听者很感苦恼,听说共有几点就很头痛。

  有的讲演者知道了这个情形,便来改良一下,说所要讲的只有几点,不说出

  数目来;可是这一下却更糟了,说数目时使人苦恼,不说时使人恐慌了,因

  为不知道他所说的究竟共有若gān,是十点或是八点呢。不过我所说者很是简

  单,gān脆就是三点,所费的时间一总不会超过一小时,虽然我这开头似乎有

  点拉长的样子,与回想录的全体相像,很有些噜嗦。

  且说第一点,我要在这里首先谢谢曹聚仁先生,因为如没有他的帮忙,

  这部书是不会得出版的,也可以说是从头就不会得写的。当初他说我可以给

  报纸写点稿,每月大约十篇,共总一万字;这个我很愿意,但是题目难找,

  材料也不易得,觉得有点为难,后来想到写自己的事,那材料是不会缺乏的,

  那就比较的容易得多了。我把这个意思告知了他,回信很是赞成,于是我开

  始写《知堂回想》,陆续以业馀的两整年的工夫,写成了三十多万字,前后

  寄稿凡有九十次,都是由曹先生经手收发的。这是回想录的前半的事情,即

  是它的诞生经过。但是还有它的后半,这便是它的出版,更是由于他的苦心

  经营,乃得有成。我于本书毫无敝帚自珍的意思,不过对他那种久要不忘的

  待人的热心,办事的毅力,那是不能不表示感佩的。这大约可以说是蒋畈jīng

  神的表现吧。

  第二点是说这回想录写得太长了。这长乃是事实,没有法子可以辩解,

  而且其实如要写得详尽,恐怕这还可以加上两倍,至少有一百万字,这便是

  一种辩解。因为年纪活得太多了,所以见闻也就不少,要拉杂的不加选择的

  说起来,话就是说不完的。我平常总是这么想,人不可太长寿,普通在四十

  以后死了最是得体,这也不以听兼好法师的教训才知道,可是人生不自由,

  就这一点也不能自己作主,不知道这是怎么gān的,一下就活到八十,(其实

  现在是实年八十一了。)实在是活得太长了。从前圣王帝尧曾对华封人说道,

  “寿则多rǔ”,这虽是一时对于祝颂的谦抑的回答,其实是不错的。人多活

  一年,便多有些错误以及耻rǔ,这在唐尧且是如此,何况我们呢。但是话要

  说回来,活到古来稀的长寿虽然并不一定是好事,可是也可以有若gān的好处。

  即如我不曾在日军刺客光临苦雨斋的那时成为烈士,活到解放以后,得以看

  见国家飞跃的进步,并且得以参加译述工作,于一九六二年七月至一九六五

  年五月这三年中间,译成了路吉阿诺斯(Loukianos)对话集一卷,凡二十篇,

  计四十馀万字,这是我四十年来蓄意想做的工作,一直无法实现的,到现在

  总算成功了,这都是我活到了八十岁,所以才能等到的,前年,《新晚报》

  上有过我的一篇杂文,叫作《八十心情》,足以表达我那时的情意。

  第三点也是最末的一点,是我关于自叙传里的所谓诗与真实的问题的。

  这“真实与诗”乃是歌德所作自叙传的名称,我觉得这名称很好,正足以代

  表自叙传里所有的两种成分,所以拿来借用了。真实当然就是事实,诗则是

  虚构部分或是修饰描写的地方,其因记忆错误,与事实有矛盾的地方,当然

  不算在内,唯故意造作的这才是,所以说是诗的部分,其实在自叙传中乃是

  不可凭信的,应该与小说一样的看法;虽然也可以考见著者的思想,不过认

  为是实有的事情那总是不可以的了。古代希腊叫诗人为“造作者”,意思重

  在创造,哲学者至有人以诗人为说诳的人,加以排斥,这并没有错;英国文

  人王尔德作文云《说诳之衰歇》(TheDecayofLying),叹近代诗思的颓废,

  便不讳言说诳;日本人翻译易说诳为“架空”,这有点近于粉饰,如孔乙己

  之讳偷书为“窃书”了。自叙传总是混合两种而成,即如有名的卢梭和托尔

  斯泰的《忏悔录》,据他们研究里边也有不少的虚假的叙述,这也并不是什

  么瑕疵,乃是自叙传性质如此,读者所当注意,取材时应当辨别罢了。因为

  他们文人天性兼备诗才,所以写下去的时候,忽然触动灵机,诗思勃发,便

  来它一段诗歌的感叹,小说的描写,于是这就华实并茂,大著告成了。也有

  特殊的天才,如伊太利的契利尼者,能够以彻头彻尾的诳说作成自叙传,则

  是例外不可多得的。我这部回想录根本不是文人自叙传,所以够不上和他们

  的并论,没有真实与诗的问题,但是这里说明一声,里边并没有什么诗,乃

  是完全只凭真实所写的。这是与我向来写文章的态度全是一致,除了偶有记

  忆不真的以外,并没有一处有意识的加以诗化,即是说过假话。可是假如有

  人相信了我的这句话,以为所有的事情都真实的记录在里边,想来找到一切

  疑难事件的说明,那未免是所愿太奢了,恐怕是要失望的。我在上边说过,

  如果详尽的说明,那就非有一百万字不可,这第一说是没有这纸面。我写的

  事实,虽然不用诗化,即改造和修饰,但也有一种选择,并不是凡事实即一

  律都写的。过去有许多事情,在道德法律上虽然别无问题,然而日后想到,

  总觉得不很愉快,如有吃到肥皂的感觉,这些便在排除之列,不拟加以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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