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顷,吾乡六七块钱一月的小学教师里,失业的杂货铺伙计的数目实在不会
比不第秀才少,以前的情形更可想而知了。乡间的医生大都还是在谈五行气
化,用“锡”一块做药引,教师虽然不至于完全“都都平丈我”,但依旧是
登皋比秉戒尺气象,其不“误人子弟”者盖几希的了;中国的死亡率之高,
我们如将一半归功于那些许多所谓功侔良将的大夫们,那么低能率之高也就
不能不说是那些不知儿童为何物的教师诸子的功劳了。
儿童这样东西原是古已有之的,但历来似乎都不知道,虽然他们终日在
大人们的眼前,甚至如几道严复先生所说,充满街巷,辗转于车尘马迹间。
直至很近的近世,而且还在夷地,这才被人家发见,原来世上有一种所谓儿
童的物事,与人及女人的发见并称为三大发见之一。这种发见本来与一切的
发见一样,并不怎么希奇,只是把原来就在那里就是如此的东西看见了而已,
但是这一看见不打紧,却不免因此总发生了若gān的大小影响。少数的明智的
教育家与学者承认儿童是灵长类的一种小动物,并不是缩小了的成人,把他
另眼看待,其结果是发生了幼稚园的制度与儿童学的研究。多谢人类的保守
性,不知是从倦怠呢还是从愚蠢出来的,不准社会上发现过激的变化,使父
师还得保持他们平日的威严,于是成功一种捏捏放放的半智半愚的教育,虽
然在我们将子女当作家畜看的中国已经觉得新的有点可怕了。儿童明明是驹
或犊似的
Livestock,教师只是看管厮养罢了,(这是所以称为
Pedagogue=
paidagogs的缘故。可见是与古典时代的意见很合的,)现在却忽然改变,
说小儿是一粒花木的种子,要人去顺从了他的天性加以培养,不准去妄动他,
旧日的“看鸭”先生现今非变为郭橐驼一流的园艺家不可了。道统治下的中
国人不能容易收纳或了解这种意思与办法,正是很自然而无足怪的。
近来义大利的蒙德梭利女士又发表了她的教育法,最初介绍的仿佛记得
是钱稻孙先生,揭载在《教育部月刊》上面。虽然对儿童的空想方面稍欠注
意,如英国加伐威尔教授也曾说及,他的“儿童之家”的教育法总是极好的,
于活动及感觉各方面的练习实在最适于实用,但不知怎地我们的好谈实用主
义的教育家也不很注意,大约至少有十足十年不听见社会上说起蒙氏教育法
的名字了。日前张雪门先生拿了他所编的一本书来给我看,这才又令我记了
起来。张先生的爱小孩与研究学问是有名的,你去问孔德南分校的学生那位
“外面的老先生”,他们是无不佩服而且喜欢的。张先生的幼稚园研究又是
已经很有成绩,今年暑假期间,张先生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地关了一个夏
天,后来开出门来,手里便拿着这一卷书,即是《蒙氏教育法的研究》。这
令我发生“三种感想”:第一是我们白过了这个暑假,什么文字都没有能做,
相形之下不免惭愧。第二是对于张先生的小不敬,在现今这个中国,儿童的
运命只配由落第文童失业店伙去管的时代,只要有一根部颁戒尺便足了吾
事,而张先生讲福禄贝尔不够,还要来谈蒙德梭利,岂不叫人笑他迂阔?第
三,话又说了回来,蒙氏教育法到底是很好的,可以说是儿童界的福音,将
别是在此刻现在的中国,张先生肯这样刻苦地把他介绍提倡,无论被人家笑
为迂阔也好不理也好,总之是很有意义,值得佩服的事:所以这第三点便是
表示我佩服之至意了。
民国十六年十月四月即丁卯重九日,于北京内右四区。
□1927年
10月刊《语丝》154期,署名岂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读本拔萃*
阅美国亚伦教授的《第一年希腊文》,是一本很好的大学用教科书,从
字母讲起,但末了便可接读克什诺封(Xenophon)的《行军记》。书中引用
的文章,除文学历史外,还有欧克勒得思的三四课几何!第七十课中引美勒
亚格罗思(Meleagros)诗云,
Ixon ekheis to philema,
ta d’ommata Timarion,pur:
En esides,kaieis;
en de thiges,dedekas。
你的亲吻是黐粘,
荣子呵,你的眼睛是火,
你看过的都点着了,
你触着的都粘住了。
这是一首很好的情诗,是我所很喜欢的,虽然是亚力山大府时代的东西,不
免有点纤丽。七十一课里却又有古希腊的军歌,在爱斯屈洛思(Aiskhulos=Aeschylus)的悲剧《波斯人》中,说耶稣前四百八十年时希腊人在撒拉米
思海战,唱着这个军歌,原文今只录其首行:
Opaides Hellenon ite!
呵,希腊的儿郎们,去罢,
救你的祖国,
救你的妻儿,———
你父亲的诸神的住宅,
你祖先的坟墓,
奋斗,为大家奋斗!
这一篇我也以为是好的。最后我还抄一句“定理”:
Ta tou autou isa kai allelois estin isa。
据民国新教科书《几何学》第二叶,现今通用译语为“等于同量之量互等。”
(丁卯chūn分日)
□1927年.. 12月刊“开明”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淡龙集》
花束序
法国迭崇(Dijon)大学教授拉姆贝尔(ChLambert)用世界语所写的《花
束》(Bukedo),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现在经友人王鲁彦君译为中文,就
要出版了。这书里,一总有三篇论文,都与文艺学术很有关系。第一篇是讲
古希腊人在天医庙求治病的事情。亚斯克勒比阿思(Asklepios),本是亚坡
隆(Apollon)的儿子,他的父亲有“派恩”(Paion)的别名,与牡丹有关,
知道用粉丹皮止血,给战神医过金疮的,所以他确是世医,有起死回生的本
领,一方面却招了冥王之怨,经他的祖父宙斯大神一个掌心雷把他打死了。
但是他终于成了医神,受后人的香火,在蔼比道洛思地方的庙最为著名,几
乎成为古代人民的医院,每年有许多人去睡在庙里,等候尊神到梦中来开方
子或行手术,给他们医治这些疑难杂症。这个名称叫做“睡庙”(Enkoimesis),
直译起来是“睡在里边”,是一种很古的信仰疗法,据德国玛格奴思
(HugoMagnus)博士教授在《医学上的迷信》里说,希腊喜剧家亚列思多法
纳斯(Aristophanes)的《财神》(Ploutos)里,便已讽刺过这种习俗,这
已是二千四百年前的事了。拉姆贝尔根据了考古学的材料,把它记录出来,
成为一篇实益与趣味混和的文字。基督教得势之后,睡庙的办法变为睡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