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161)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以前说它是“陋”,也就不陋了,拿来看看,可以知道国文里散文的一个大

  略,也就不错。古人选本,从现代的眼光看去,不免有许多缺点,但在现今

  急切得不到更好的选本,没有更完善更全面的,那么利用古本中比较为世人

  所熟识的,也是不得已的事。四有书局本的铅印还是在民国十多年,去今尚

  不很远,所以印本不难找到,希望在杭州一带地方的人加以留意。⊙如能设

  法来从新印一下,那就比旧本要好得多了。

  说到古文选本的缺点,我们这里不妨略谈一下。这也不只是《古文观止》

  一书的问题,其实就是《古文析义》或北方盛行的《古文释义》,都是有同

  样的毛病,就是中了“八大家”的毒。近代的更要不得的是“桐城派”,这

  乃是古文之八股化。唐宋八大家以韩愈为首魁,他的文章气势轩昂,声调铿

  锵,很适宜于考试、所以明朝人便以它为程式做八股文,于是选取同样的文

  章,共得八家,桐城派更加约取,吴闿生名之为“古文范”,几乎要篡取古

  文之名为八家所专有了。

  《古文观止》出现在桐城立派之前,还没有这种谬见,其所选自史汉开

  始,这一部分比较的没有问题,所以更值得读,事实上《古文观止》的编者

  的意见也是尊重“八大家”的,不过因为唐代以前的文章没有经过“韩文公”

  的改造,还不大有什么“制义”气,所以较为纯粹罢了。所选唐宋以后的古

  文,特别是韩愈的著作,仍是八大家的观点,看时须加注意,以免不意的吃

  下八股调子去,譬如那篇有名的《送孟东野序》,用一个“鸣”字东拉西扯

  的诌上一大篇,自宋朝洪容斋起识者时有皆议,但是有名如故,直到今日。

  这就因为八股调与京戏一样,是中国人所喜欢听的缘故吧。

  □1964年

  1月

  16日刊香港《新晚报》,署名岂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①本文从开头到第二段记号⊙止,曾刊

  1957年

  11月

  13日《新民报晚刊》。

  第三辑谈旧小说等

  镜花缘

  我的祖父是光绪初年的翰林,在二十年前已经故去了,他不曾听到国语

  文学这些名称,但是他的教育法却很特别。他当然仍教子弟学做时文,唯第

  一步的方法是教人自由读书,尤其是奖励读小说,以为最能使人“通”,等

  到通了之后,再弄别的东西便无所不可了。他所保举的小说,是《西游记》、

  《镜花缘》、《儒林外史》这几种,这也就是我最初所读的书。(以前也曾

  念过《四子全书》不过那只是“念”罢了。)

  我幼年时候所最喜欢的是《镜花缘》。林之洋的冒险,大家都是赏识的,

  但是我所爱的是多九公,因为他能识得一切的奇事和异物。对于神异故事之

  原始的要求,长在我们的血脉里,所以《山海经》《十洲记》《博物志》之

  类千馀年前的著作,在现代人的心里仍有一种新鲜的引力:九头的鸟,一足

  的牛,实在是荒唐无稽的话,但又是怎样的愉快呵。《镜花缘》中飘海的一

  部分,就是这些分子的近代化,我想凡是能够理解荷马史诗《阿迭绥亚》的

  趣味的,当能赏识这荒唐的故事。

  有人要说,这些荒唐的话即是诳话。我当然承认。但我要说明,以欺诈

  的目的而为不实之陈述者才算是可责,单纯的——为说诳而说的诳话,至少

  在艺术上面,没有是非之可言。向来大家都说小孩喜说诳话,是作贼的始基,

  现代的研究才知道并不如此。小孩的诳话大都是空想的表现,可以说是艺术

  的创造;他说我今天看见一条有角的红蛇,决不是想因此行诈得到什么利益,

  实在只是创作力的活动,用了平常的材料,组成特异的事物,以自娱乐。叙

  述自己想象的产物,与叙述现世的实生活是同一的真实,因为经验并不限于

  官能的一方面。我们要小孩诚实,但这当推广到使他并诚实于自己的空想。

  诳话的坏处在于欺蒙他人,单纯的诳话则只是欺蒙自己,他人也可以被其欺

  蒙——不过被欺蒙到梦幻的美里去,这当然不能算是什么坏处了。

  王尔德有一篇对话,名

  TheDecayofLying(《说诳的衰颓》),很叹息

  于艺术的堕落。《狱中记》译者的序论里把“Lying”译作“架空”,仿佛是

  忌避说诳这一个字,(日本也是如此,)其实有什么要紧。王尔德那里会有

  忌讳呢?他说文艺上所重要者是“讲美的而实际上又没有的事”,这就是说

  诳。但是他虽然这样说,实行上却还不及他的同乡丹绥尼:“这世界在歌者

  看来,是为了梦想者而造的”,正是极妙的赞语。科伦(P,Colum)在丹绥

  尼的《梦想者的故事》的序上说:

  他正如这样的一个人,走到猎人的寓居里,说道,你们看这月亮很

  奇怪,我将告诉你,月亮是怎样做的,又为什么而做的。既然告诉他们

  月亮的事情之后,他又接续着讲在树林那边的奇异的都市,和在独角shòu

  的角里的珍宝。倘若别人责他专讲梦想与空想给人听,他将回答说,我

  是在养活他们的惊异的jīng神,惊异在人是神圣的。

  我们在他的著作里几乎不能发见一点社会的思想。但是,却有一个

  在那里,这便是一种对于减缩人们想象力的一切事物,——对于凡俗的

  都市,对于商业的实利,对于从物质的组织所发生的文化之严厉的敌视。

  梦想是永远不死的。在恋爱中的青年与在huáng昏下的老人都有他的梦想,虽然

  她们的颜色不同。人之子有时或者要反叛她,但终究还回到她的怀中来。我

  们读王尔德的童话,赏识他种种好处,但是《幸福的王子》和《渔夫与其魂》

  里的叙述异景总要算是最美之一了。我对于《镜花缘》,因此很爱他那飘洋

  的记述。我也爱《呆子伊凡》或《麦加尔的梦》,然而我或者更幼稚地爱希

  腊神话。

  记得《聊斋志异》卷头有一句诗道,“姑妄言之姑听之”,这是极妙的

  话。《西游记》、《封神传》以及别的荒唐的话(无聊的模拟除外),在这

  一点上自有特别的趣味,不过这也是对于所谓受戒者(Thelnitiated)而言,

  不是一般的说法,更非所论于那些心思已入了牛角弯的人们。他们非用纪限

  仪显微镜来测看艺术,便对着画钟馗供香华灯烛;在他们看来,则《镜花缘》

  若不是可恶的妄语必是一部信史了。

  □1923年

  3月

  31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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