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155)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多赘。

  照上边所记看来,大概以乙丙两种为优,因为讽刺多轻妙,能发挥风俗

  诗的本领,《草珠一串》序云,《京都竹枝词》八十首不知出自谁手,大半

  讥刺时人时事者多,虽云讽刺,未寓箴规,匪独有伤忠厚之心,且恐蹈诽谤

  之罪,友人喷喷称善,余漫应之而未敢附和也。可见在癸酉甲戌当时,这讽

  刺觉得很锐利,作者不署名或者也由于此,到了今日已是百馀年后,无从得

  知本事,可是感觉说得刻薄,总是真的,而这刻薄的某种程度在讽刺诗上却

  也是必要,所以不能一定说他不对。平心而论,此无名氏的著作比较硕亭得

  老夫子或者还是高出一分,也正难说。说到这里我连想起日本的讽刺诗或风

  俗诗来,这叫做川柳,在民国十二年夏天我在燕京文学会讲演过一回,其中

  有一节云:

  川柳的讽刺大都是类型的,如dàng子、迂儒、出奔、负债之类,都是

  所谓柳人的好资料,但其所讽刺者并不限于特殊事项,即极平常的习惯

  言动,也因了奇警的着眼与造句,可以变成极妙的漫画。好的川柳,其

  妙处全在确实地抓住情景的要点,毫不客气而又含蓄的抛掷出去,使读

  者感到一种小的针刺,似痛似痒的,又如吃到一点芥末,辣得眼泪要出

  来,却刹时过去了,并不像青辣椒那么粘缠。川柳揭穿人情之机微,根

  本上没有什么恶意,我们看了那里所写的世相,不禁点头微笑,但一面

  因了这些人情弱点,或者反使人觉得人间之更为可爱,所以他的讽刺乃

  是乐天家的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而并不是厌世者的诅咒。

  上边提到东方朔,现在可以知道凡滑稽家他们原是一伙儿的。中国风俗

  诗或谐诗未曾像川柳似的有过一段发达的历史,要那么理想的好自然也不容

  易,但原则上我想总是一致的,至少我们的看法可以如此。要举出充分的例

  来,有点可惜珍贵的纸,姑且把别家割爱了,只引用无名氏的词本,而且只

  以关于书生生活为限,这就是上文所谓迂儒的一类。如《考试》十首之一云:

  水陆jiāo驰应试来,桥头门外索钱财,乡谈一怒人难懂,

  被套衣包已割开。

  其二云:

  惯向街头雇贵车,上车两手一齐爬,主人拱手时辰久,

  靠着门旁叫腿麻。

  又其三云:

  短袍长褂着镶鞋,摇摆逢人便问街,扇络不知何处去,

  昂头犹自看招牌。

  这里把南来的考相公写得神气活现,虽然牛山和尚曾有老僧望见遍身苏之

  咏,对于游山相公大开玩笑,现今一比较却是后来居上多多了。又《教馆》

  十首亦多佳作,今录其二首云:

  一月三金笑口开,择期启馆托人催,关书聘礼何曾见,

  自雇驴车搬进来。

  又其八云:

  偶尔宾东不合宜,顿思逐客事离奇,一天不送先生饭,

  始解东君馆已辞。

  其十云:

  谋得馆时盼馆开,未周一月已搬回,通称本是教书匠,

  随便都能雇得来。

  这诗真是到现在还有生命,凡是做过书房或学堂的先生的人谁看了都觉得难

  过。近年坊间颇盛行的四大便宜的俚语云,挤电车,吃大盐,贴邮票,雇教

  员。教书匠的名号至今存在,那么受雇解雇的事自然也是极寻常的事,这条

  原理不料在一百三十年前已经定下了。替塾师诉苦的打油诗向来不少,如《捧

  腹集》中就有《青毡生随口曲》七绝十四首,蒙师叹七律十四首,可是无论

  处境怎样窘迫,也还不过是“栗爆偶然攒一个,内东顷刻噪如鸦”之类而已,

  不至于绝食示意,立刻打发走路。《随口曲》有云:

  一岁修金十二千,节仪在内订从前,适来有件开心事,

  代笔叨光夹百钱。

  原注云,市语以二百为夹百。

  乡馆从来礼数宽,短衫单裤算衣冠,燥脾第一新凉候,

  赤脚蓬头用午餐。

  最难得是口头肥,青菜千张又粉皮,闻说明朝将戽溇,

  可能晚膳有鳑■。

  这样看来,塾师生活里也还有点有趣的地方,不似都门教馆的一味暗淡,岂

  海宁州的境况固较佳乎,理或有之,却亦未敢断言也。(民国乙酉年六月十

  五日)

  □1945年作,1961年刊“三育”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知堂乙酉文编》

  漫谈四库全书

  中国读书人说起《四库全书》来,总是五体投地的佩服,这其实是错误

  的。旧的人不必说了,新的受了欧美人的影响,也都觉得这是一宗了不得的

  文化遗产,至于它的实在价值却全不大明瞭。《四库》是什么呢?这只是清

  朝乾隆帝弘历所开办的图书馆,收集的东西虽不少,却都是经过誊写、不讲

  校勘的抄写本,装潢好看,内容并不可靠,远不及后来诸家各校本之有学术

  价值,此其一。有些古刊珍本,另存别处,不在《四库》之内,因为《四库

  全书》是要板本大小一律,都是由举人秀才等手抄而成的。这些科举出身的

  老爷们本来不懂得什么是学术,抄写编纂只当作差使公事办,而皇帝是天作

  之圣,君师合一,更是任意妄为,有如乾隆尊崇关羽,改谥法壮缪为忠武,

  并将陈寿《三国志》里的本文也改掉了。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鹿部麋字下

  注云:

  乾隆三十一年,纯皇帝目验御园麈角于冬至皆解,而糜角不解,敕

  改时宪书之麋角解之麋为麈,臣固知今所谓麈正古所谓麋也。

  王筠《说文句读》又部爪字下注云:

  《康熙字典》引云,象其甲指端生形,此乃内府善本,筠未曾见。

  段王皆是谨饬的学者,绝不敢以文字贾祸,这里却也忍不住要讽刺一下了。

  清朝系异族,对于书中说到夷夏问题的地方非常注意,古代泛论的悉加删改,

  近时直说的则全体抹杀,禁书与文字狱是其结果,可以说是《四库全书》的

  一个大收获,此其二。我们只举前者,即是删改古书的例来看。《四库》中

  有一部晋皇侃所著的《论语疏》,是极难得的古书,《知不足斋丛书》内有

  翻刻本,可是这里发现一件怪事,同是知不足斋所刻的,假如你运气够好,

  便会得到两样不同的本子。请看《八佾》篇“夷狄之有君”一章,底下的两

  本行款字数都是一样,而文句完全不同。为什么呢?这便因为皇氏原注贬斥

  夷狄,皇帝见了生气,叫翰林们改,也亏得他们辛苦经营,依照原有字数,

  改作补入,知不足斋也照样挖改,所以与前印本截然不同了。关于这件事,

  记得鲁迅曾有文章详细讲过,读者可以查考。

  康熙乾隆两朝编纂了好些类书,如《康熙字典》、《佩文韵府》、《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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