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107)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其十八:

  役重偏愁有此身,今生髓竭莫辞贫,

  鬻儿权作斯须喜,明日朝餐省一人。

  其二十五:

  十年野哭迭相赓,鬼啸悲凄尚有情。

  今日死亡都惯见,行人无泪鬼吞声。

  其二十六:

  杨枝入户晓烟迷,绿向前村一树低,

  犬吠烟中挨牒到,邻jī飞上树头啼。

  原注云:上官差兵挨查异色。

  其二十七:

  羽流缁客走如僵,搜索惊啼恐夕阳,

  小尹青牛留不住,普贤白象亦踉跄。

  原注云:僧道亦以挨查逃去。

  以上共抄了十首,以诗论不必尽佳,只取其诗中有史耳,且语多诙诡,

  正其特异处,二十八首中尽有语平正而意悲怆者,读之反不见佳,盖由说得

  容易太尽之故欤,略举一二例如下:

  其二十二:

  娇妻嫁去抵官银,临别牵裾吏尚嗔,

  夜梦都忘身在械,枕边犹唤旧时人。

  其二十四:

  催赋健儿势绝伦,儒冠溺后拭红裙,

  山歌联唱杯联饮,脂粉含羞不忍闻。

  将这两首诗读过一遍,觉得他的力量总不及前面的十首,为什么缘故虽

  然我不知道,但这却是事实。这十首差不多全是打油诗,论理应该为文坛所

  不齿,一边的正宗嫌他欠高雅,不能载道,又一边的正宗恨他太幽默,不能

  革命,其实据我看来却是最有力,至少读过了在心上搁下一点什么东西,未

  必叫他立刻痛哭流涕,却叫他要想。拍桌跳骂,力竭声嘶,这本是很痛快的,

  但痛快就是满足,有如暑天发闷瘀,背上乱扭一番,无论扭出一个王八或是

  八卦,病就轻松,闷着的时候最是难过,而悲惨事的滑稽写法正是要使人闷

  使人难过。假如文章的力量在于煽动,那么我觉得这种东西总是颇有力量的

  吧。从前读显克微支的小说,其《炭画》与《得胜的巴耳德克》两篇都是用

  这方法写的,使我读了很受感动,至今三十馀年还是不曾忘记。这回看水田

  居的诗得见那几首村谣,很是佩服,这一半固然由于著者的见识,一半也因

  为是明末清初在公安竟陵之后,否则亦未必可能也。

  贺子翼在《诗筏》卷上有一则云:

  看诗当设身处地,方见其佳。王仲宣《七哀》诗云:“出门无所见,

  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

  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昔视之平平耳,

  及身历乱离,所闻所见殆有甚焉,披卷及此,始觉酸鼻。此是好一则诗

  话,却也可应用在他自己的诗上。我不知现今的人看了他这些诗,稍觉得酸

  鼻乎,抑以为平平乎。我个人的意见不足贡献,还是要请看客各自理会耳。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六日,于北平苦茶庵)

  □1937年

  10月刊《宇宙风》48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后谈》

  读大学中庸

  近日想看《礼记》,因取郝兰皋笺本读之,取其简洁明了也。读《大学》

  《中庸》各一过,乃不觉惊异。文句甚顺口,而意义皆如初会面,一也。意

  义还是难懂,懂得的地方都是些格言,二也。《中庸》简直是玄学,不佞盖

  犹未能全了物理,何况物理后学乎。《大学》稍可解,却亦无甚用处,平常

  人看看想要得点受用,不如《论语》多矣。不知世间何以如彼珍重,殊可惊

  异,此其三也。

  从前书房里念书,真亏得小孩们记得住这些。不佞读“下中”时是十二

  岁了,愚钝可想,却也背诵过来,反复思之,所以能成诵者,岂不正以其不

  可解故耶。(三月五日)

  □1938年

  6月

  24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绍兴十八年同年录止后

  石公搜集古今年谱,得《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抄本,携以相示。余告

  石公海王村书肆尚有乾隆活字本,遂又取来,乃是郋园藏本,首有题识。是

  录以第五甲有朱晦庵名,故流传至今,唯余观录中列举诸人小名小字,此种

  资料更是珍重,陈解元辑《古贤小字录》,自汉迄宋,才得二百,今此一卷

  中便有三百三十人,甚可喜也。此书今归龙川厉君,以余有前记因缘,属题

  数语,因漫书其事,以为纪念。

  (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十四日灯下)

  □1938年

  6月

  24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读东山谈苑

  《东山谈苑》卷七云,“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rǔ,绝口不言,或问之,

  元镇曰,一说便俗。”此语殊佳。余澹心记古人嘉言懿行,裦然成书八卷,

  以余观之,总无出此一条之右者矣。尝怪《世说新语》后所记何以率多陈腐,

  或歪曲远于情理,欲求如桓大司马树犹如此之语,难得一见。云林居士此言,

  可谓甚有意思,特别如余君所云,乱离之后,闭户深思,当更有感兴,如下

  一刀圭,岂止胜于chuī竹弹丝而已哉!

  民国二十七年二月二十日灯下记于苦茶庵西厢。

  □1938年

  6月

  24日刊《北平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经律异相

  阅梁宝唱编《经律异相》,卷四十八“禽畜生部十”,“千秋”条下引

  《婆须蜜经》第八卷云,”千秋人面鸟身,生子还害其母,复学得罗汉果,

  畜生无有是智及有尊卑想,不受五逆罪。”中国旧说,鸟shòu中之不孝者有枭

  与破镜,破镜不知是何物,枭则世间多有,只会吞吃小鸟及老鼠等,不能食

  他鸟也,而久蒙食母之恶名,千秋人面鸟身,岂亦其同类耶。印度事情不能

  知悉,惟其体察物情,开遮合理,先贤博大之jīng神可想也。中国儒生严于人

  禽之辨,而此等处又缠夹不清,有愧和尚们多矣。(三月九日晨记)

  □1938年

  6月

  29日刊《晨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柳崖外编

  徐昆后山著《柳崖外编》十六卷,笔意学聊斋,世又传其为蒲留仙后身,

  论其位置,大抵也就是如此。卷十五《断肠草》一则,辨证名物,别有意思,

  案语第二节中,辩《兼明书》谓蔓菁即萝菔之非,有云:

  如huáng鸟亦名仓庚,亦名huáng鸥,《诗经》屡见,而乡人不作如此呼也。

  余少年初到家乡,时chūn日双桐斋畔huáng鸟■睆可听,而乡人呼之日huáng瓜娄,

  盖即huáng栗留之转讹,若非羽毛声音显然可辨,又乌知huáng瓜娄之即huáng鸟也。

  世儒泥于章句,不暇向老农老圃细细商榷,妄逞臆说,未有不如《齐民

  要术》及《兼明书》之自以为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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