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103)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这里,当作文章看却是没有希望的,因为这只是一个秀才胚子,他的本领只

  有去做颂圣诗文或写状子而已。只可惜潜势力太大,至今还有多数的人逃不

  出他的支配,不论写古文白话都是如此,只要稍为留心,便可随时随地看出

  新策论来。在这时候如要参考资料以备印证,《东莱博议》自然是最好的,

  其次才是《古文观止》。试帖诗与八股文不会复活的了,这很可以乐观,策

  论或史论就实在没有办法,土八股之后有洋八股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八股出

  来,我相信一定都是这东西的变种,盖其本根深矣。

  我写这篇小文,并不是想对于世道人心有什么裨益,吾力之为微正如帝

  力之大,如盂德斯鸠所说,实在我是一点没有办法。傅青主《书成弘文后》

  云:“仔细想来,便此技到绝顶,要他何用?文事武备,暗暗底吃了他没影

  子亏。要将此事算接孔孟之派,真恶心杀,真恶心杀。”我也只是说恶心而

  已。

  (二十六年六月七日,于北平苦住庵)

  □1937年

  7月刊《宇宙风》44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后淡》

  贺贻孙论诗

  谢枚如著《课馀偶录》卷一有一则云:

  永新贺子翼贻孙先生著述颇富,予客江右尝借读其全书,抄存其《激

  书》十数篇收之箧衍。其《水田居文集》凡五卷,议论笔力不亚魏叔子,

  且时世相及,而名不甚显,集亦不甚行,殆为易堂诸子所掩耳,要为桑

  海中一作手,非王于一陈士业辈所能比肩也。有云:遵时养晦,藏用于

  正人无用之时,著书立说,多事于帖括无事之日。(答李谦庵书)。贫

  能炼骨,骨坚则境不摇,彼无骨者必不能不逢迎纷纭,无怪其居心不静

  也。无骨之人,富贵尤能乱志,贫贱更难自持(复周畴五书)。有意为

  闲,其人必忙,有意为韵,其人必村,此不待较量而知也(书补松诗后)。

  安贫嗜古之意溢于言下,可以觇其所养矣。

  《四库全书总目》一八一“别集类存目八”著录文集五卷,评云:

  所作皆跌宕自喜,其与艾千子书云,文章贵有妙悟,而能悟者必于

  古人文集之外别有自得,虽针砭东乡之言,而贻孙所以自命者亦大略可

  见,特一气挥写过于雄快,亦不免于太尽之患也。

  又一二五“杂家类存目二”著录《激书》无卷数,评云:

  所述皆愤世嫉俗之谈,多证以近事,或举古事,易其姓名,借以立

  议,若《太平广记》“贵公子炼炭”之类,或因古语而推阐之,如“苏

  轼书曹孟德”之类。其文称心而谈,有纵横曼衍之意,而句或伤于冗赘,

  字或伤于纤丽,盖学《庄子》而不成者,其大旨则huáng老家言也。

  《四库提要》对于非正宗的思想文章向来是很嫉视的,这里所说还算有点好

  意。平景孙著《国朝文薮》题辞卷一中也有一则是讲《水田居文集》的,并

  说及《激书》,文云:

  子翼少工时文,与茂先、巨源、石庄诸公齐名,举崇祯丙子副贡生,

  入国朝隐居不出,顺治丁酉巡按笪江上欲以布衣荐,遂改僧服。据叶擎

  霄《激书》序,似卒于康熙丙子,年九十一矣。文笔奔放,近苏文忠,

  集中史论最多,其文意制峭诡,有似柳州、可之、复愚者。《激书》二

  卷,包慎伯最爱之,谓近《韩非》《吕览》,而世少知者。盖嘉庆中骈

  体盛而散文衰,桐城派尤易袭取,慎伯与完庵、厚堂默深、子潇诸子出,

  以丙部起文集之衰,故有取于是。其风实自阳湖浑李二氏昉,于是古文

  复盛,至于今不衰。

  看了这些批评我就想找《水田居集》来一读,可是诗文集未能买到,只搜得

  其他五种,即《激书》二卷,《易解》七卷,《诗解》六卷,《骚筏》一卷,

  《诗筏》一卷,《易经》我所不懂,《诗经》颇有说得好的地方。《四库书

  目》十六“诗类存目一”著录《诗解》,评有云:

  每篇先列小序,次释名物,次发挥诗意,主孟子以意逆志之说,每

  曲求言外之旨,故颇胜诸儒之拘腐,而其所从入乃在钟惺诗评,故亦往

  往以后人诗法诂先圣之经,不免失之佻巧,所谓楚既失之齐亦未为得也。

  盖迂儒解诗患其视与后世之诗太远,贻孙解诗又患其视与后世之诗太近

  耳。

  其实据我看来这正是贺君的好处,能够把《诗经》当作文艺看,开后世读诗

  的正当门径。此风盖始于钟伯敬,历戴仲甫、万茂先、贺子翼,清朝有姚首

  ①《宇宙风》题作《论诗》。

  源、牛空山、郝兰皋以及陈舜百,此派虽被视为旁门外道,究竟还不落莫,

  《四库书目》中评万氏《诗经偶笺》云:

  其自序有曰,今之君子知《诗》之为经,而不知《诗》之为诗,一

  蔽也,云云。盖钟惺谭元chūn诗派盛于明末,流弊所及乃至以其法解经,

  《诗归》之贻害于学者可谓酷矣。

  我想这正该反过来说,《诗归》即使在别方面多缺点,其以诗法读经这一点

  总是不错的,而且有益于学者亦正以此,所可惜者现今绍述无人,新文艺讲

  了二十年,还没有一部用新眼光解说的《诗经》,此真公安竟陵派不如矣。

  我们不必一定去爱古人;但有时难免有薄今人之意耳。

  贺君说《诗》仍从序说,虽然只取古序发端一语,以为此外皆汉儒续增

  不尽足据,其解释《诗》旨难得有新意思也是当然的,唯关于诗词颇多妙语,

  如《卫风》“氓之蚩蚩”一诗,仍遵序云刺时也,解有云:

  此篇与《谷风》篇才情悉敌,但《谷风》词正、此诗词曲,《谷风》

  怨而婉,此诗恧而婉,其旨微异耳。且其列叙事情,如首章幽约,次章

  私奔,三章自叹,四章被斥,五章反目,六章悲往,明是一本分出传奇,

  曲白关目悉备,如此丑事却费风人竭力描写,色色bī真,所谓化工,非

  画工也。今或从注说,谓必yín妇人自作乃能委悉如此,不知今古弃妇吟

  经曹子建辈锦心绣肠从旁揣摩,比妇人声口尤为酸楚,况抱布贸丝车来

  贿迁,分明是《出像会真记》,岂有妇人自供之理。

  钟伯敬曰,子无良媒,滤之也,奔岂有媒乎。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亦谑之也,盖贸丝chūn时事也,此时已许之矣,故又谚之。古今男女狎昵,

  情词不甚相达,但口齿蕴藉,后人不解,遂认真耳。

  这里所说道理似均极平常,却说得多么好,显得气象平易阔宽,我们如不想

  听深奥的文艺批评,只要找个有经验人略给指点,待我自己去领解,则此类

  解说当最为有益了。《诗筏》一卷凡二百则,亦即以此气象来谈古诗,自《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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