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钱理群

  于是,我们发现,鲁迅在《孤独者》这篇小说里,始终突出的是两个感受,而且都是趋于极端的,一个是极端的异类感,一个是极端的绝望感。可以说,鲁迅是把历史上的魏晋时代的文人和现实生活中他自己的异类感和绝望感在《孤独者》这里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孤独者》的主人公魏连殳正是一个异类。小说一开始就说他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常常喜欢管别人的闲事,所以大家把他像外国人一样看待。而最让人感到异样的是他喜欢发表议论,非常多,而且往往颇奇警。这是典型的魏晋风度,也是典型的鲁迅风度。这样一个异类,与整个的社会是绝对地不相容,开始有种种流言蜚语,结果校长把他解聘,没有饭吃了。于是有一天,“我”在马路边的书摊上发现一本魏连殳的书,魏连殳嗜书如命,把书拿来卖,就说明他生活陷于绝境了。于是魏连殳有一天来到了“我”家里,吞吞吐吐,有话又不说,最后临走的时候,说,你能不能给我找个工作,因为我还要活下去。魏连殳是何等骄傲的一个人,他最后这样乞讨工作,是真被bī到无路可走的地步了。所以小说情节的发展带有很大的残酷性,写整个社会怎样对待一个异端,怎样一步一步地剥夺他的一切,到最后,他生存的可能性都失去了。这是社会、多数对一个异端者的驱逐,一种非常残酷的驱逐。

  这种驱逐显然既有魏晋时代的感受,也有鲁迅自己的感受。小说中出现了“我”这个人物,他有个名字叫申飞,这正是鲁迅曾经用过的笔名。我们明显感觉到“我”对魏连殳是非常同情的,非常理解他,然后发现“我”的命运逐渐跟魏连殳的命运差不多了。“我”同情魏连殳,和他来往,为他的工作奔走,这都成了“我”的罪状。于是报纸上开始有文章攻击“我”了,自然是不指名的,措辞很巧妙,一看就是“我”在挑剔学cháo,于是“我”只好一动不动,除了上课之外,关起门来,躲着,有时连烟卷的烟钻出窗隙去,“我”也怕犯了“挑剔学cháo”的嫌疑。这个描写显然带有象征性,概括了很多人的境遇。我们也不难从中听到鲁迅的声音,“挑剔学cháo”,“躲起来”,这都是鲁迅的境遇。于是我们发现,原来叙事者“我”也是指向鲁迅自己,或者说他也是鲁迅的一部分。当然叙事者“我”和魏连殳不完全一样,他更沉稳,善于用自嘲的方式来化解对外部世界的痛苦感受,他也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所以他在讲述魏连殳的故事的时候,有意控制自己的情感,他把对魏连殳的同情收敛在自己感情的最深处、最隐蔽处,偶然闪现一点,更多的是用一种客观的打量、一种平静的讲述来讲。但是这一切,这样一种自嘲的方式,这样一种控制自己的情感、掩饰自己的写作,正是鲁迅的另一面,也是鲁迅的叙事策略。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这里,小说中的“我”和魏连殳,即小说叙述者和主人公,他们都是“我”的不同侧面,或者说是“我”内心的两个不同声音。

  于是小说展开了魏连殳和“我”之间的对话,这种对话其实是鲁迅内心深处的两个“我”的对话。小说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叙述的故事中,插入了“我”和魏连殳的三次对话、三次辩论。每一次讨论,都有一个主题;这种围绕一个主题来互相辩驳的方式,正是魏晋“清谈”的特点,小说写的就是“我”和魏连殳两个人在自己房间里清谈,这是其他小说看不到的。而三次清谈都不是一般的发牢骚,而是把他们现实的痛苦提升到了形而上的层面,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三次玄学讨论:这应该是特别有意思的。

  我们就来看看他们讨论了什么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从孩子说起的。魏连殳非常喜欢孩子,小说写了大良、小良和他们的祖母,这是极其调皮、极其讨厌的两个小孩,而且祖母也是个极其讨厌的小市民,但是魏连殳非常喜欢这两个小孩,这当然有他的悲剧在里面。有一次,从怎么看待小孩引发了一场争论——

  (魏连殳):“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

  (“我”):“那也不尽然。”

  “不。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那是环境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

  “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譬如一粒种子,正因为内中本含有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够发出这些东西来。何尝是无端……。”

  从表面看起来是讨论孩子问题,其实争论的是,“人的生存希望”在哪里。魏连殳认为有希望,希望在孩子,在人的本性是好的,只是后天的环境造成了人的坏,既然是环境造成的,就有改造的可能性。“我”认为不是环境造成的,是人的本性,人的“根苗”就是坏的,无法改造,也就没有希望。这里实际上是从人的本性这个根底上来辩论人的生存有无希望的。两种观点相互质疑和颠覆,大家注意,这个讨论是没有结论的,所反映的正是鲁迅自己内心的矛盾。

  第二次讨论是围绕“孤独”问题展开的。有一天,“我”看见魏连殳的样子,觉得很悲凉,却装着微笑说:“你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将自己裹在里面了。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这就是说,境由心造,这种孤独处境是自己造成的,因此也可以用自我调整的方式改变。魏连殳却说起了祖母:她是我父亲的继母,我跟她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因此虽然我们生活在一起,但我是不理解她的,我和祖母之间是不通的,但是那一天我看到祖母的孤独感时,“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也许会继承她的运命”。小说结尾,“我”来看魏连殳,又感到“我”跟魏连殳有某种关系。所以在《孤独者》里,从祖母到魏连殳,再到“我”,有一个“孤独者谱系”,这里没有血缘关系,却传承下来了。所以“孤独”不是境由心造,而是本体性的,是命运造成,注定如此的,而且会代代传下去。这是一种对“人的生存状态”的追问——鲁迅总是通过一种现象进行本体的追问,刚才追问生存希望,这里又追问生存状态:这种孤独的生存状态是可以改变的,还是无可改变的宿命,鲁迅自己是矛盾的。

  第三个问题,就更加深刻。我们刚才说过,到最后魏连殳来求“我”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我还得活几天!”说完就走了,“我”没有来得及和他进行对话,但正是这一句话像火一样烙在“我”的心上。于是就有这样一个晚上,“下了一天雪,到夜还没有止,屋外一切静极,静到要听出静的声音来。我在小小的灯火光中,闭目枯坐,如见雪花片片飘坠,来增补这一望无际的雪堆”,就想起了小时候跟小朋友一起塑雪罗汉,仿佛看见“雪罗汉的眼睛是用两块小炭嵌出来的,颜色很黑,这一闪动,便变了连殳的眼睛”。“我还得活几天”,仍是这样的声音;“为什么呢?”这是“我”发自内心的追问,向千里之外的魏连殳的追问。正在这个时候,咚咚敲门,一个人进来,拿了一封信给“我”,打开信,是魏连殳来的。这里有一种心灵感应,“我”想着他,他的信来了,而且第一句话就说:“先前,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我自己也还想活几天的时候,活不下去;现在,大可以无须了,然而要活下去……。”就是回答那个问题:你为什么活?这里又提出了“人的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的问题。从魏连殳的回答,结合他的经历大概有几层意思。第一个层次,是为自己活,为自己某种追求、理想、信仰而活着,魏连殳是曾经这样活着过的,人们为什么觉得他是个异端呢?就是因为他是有信仰、有自己的追求的人。但现在他说他活着是因为有人愿意我多活几天。这就是说,他不可能为理想、追求而活着,因为理想完全破灭了;还要活下去的动力,就来自是有人——例如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的孩子希望我活着。这个时候,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爱我者。这是一种力量,而且是很大的力量,魏连殳说,“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为此辛苦”,因为我毕竟活得有意义:为爱我者活着。但是,现在爱我者自己也活不下去了,人们也不爱我,不再对我寄予任何希望了。到了连爱我者都不希望我活的时候,人的生存价值已经退到了零度,几乎没有价值了,已经到了底线了,但是我还要反抗,我要反抗这个不可抵抗的命运,我还要活着。这个时候,我为什么活着呢?我只能为那些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活着:你们不是不愿意我活着吗,那我就偏要活着,我就是要让你们因为我的存在而觉得不舒服。这是“为敌人”而活着,这真是太可怕了,这是一个残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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