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谈鲁迅_李敖【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敖

  我举的例子,最主要一个例子,就是鲁迅当时在新文化运动的时候,五四时代,所谓提倡的德先生和赛先生,赛先生是科学,德先生是民主,可是鲁迅反对议会政治,请问反对议会政治的人,怎么能够提倡民主呢?如果民主没有议会,这叫什么民主呢?这表示说,你基本的社会科学的常识,基本的政治学的常识都不及格,而这种人怎么能够像毛泽东所说的,他是思想家呢?是思想家吗?他跟不上,他不是思想家。我讲这些例子是根据客观的事实来讲给大家听的,你不能说有人提倡德先生,提倡民主又反对议会政治,就觉得好好笑啊,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因为鲁迅他这方面,他不是内行,他是学医出身的,所以会闹了这种政治学常识都违背的笑话,那么我回到鲁迅的本行来看,说他的作品。作为一个文学家的作品,这是最早期的鲁迅翻译的《域外小说集》,我们可以看得清楚,这是一九零九年出版的,卖得很惨,原因就是说,当时的这个文字无法被人接受。我们可以看到了,到了鲁迅写《呐喊》的时候,我们必须说,文字就开始开放了。

  可是我今天我实在忍不住,我跟大家讲到一点,就是如果我们今天对鲁迅的文字还在肯定的时候,只证明了一点,证明了我们没有进步,我们八十年来没有进步,我们七十年六十年来都没有进步,为什么呢?因为鲁迅的文字是很可疑的,我所以说鲁迅文字可疑的两点原因,第一个,它是从中国的旧文学出来,就是所谓的包小脚,小脚解开了,可是那骨头里面,还是碎掉了,所以解开了以后呢,还是有那种旧文学的底子,写白话文有的时候不能够脱胎换骨;另外一个原因呢,是日本的人的文法、日本人的文字影响了鲁迅,所以这两个原因,使鲁迅写出来一种很别扭的白话文。大家不相信,我举两个例子给大家看。看到没有,鲁迅的文章啊,然而我们是忘却了自己曾孩子时候的情形,请问这句话,你不是用得很别扭吗?然而我们是忘却了自己曾孩子时候的情形了,你不觉得很别扭吗?为什么文字要这样写呢?为什么有话不好好说呢?为什么写这么样绕口的一个白话文出来呢?

  我们再看啊,戏场历史,丑角站在台前,来通知了看客,大家以为这是丑角的笑话,喝彩了,丑角又通知了火灾,但大家越加哄笑,喝彩了,我想人世是要完结在当作笑话的开心的人们的大家欢迎之中的吧。—请问这个是中文码?这个是口语吗?这个是白话吗?请问这是什么文章啊?这叫什么文章啊?你们肯定鲁迅的人,捧鲁迅的人,学习鲁迅的人,赞美鲁迅的人,给鲁迅鼓掌的人,请问你怎么样解释这种句子?有话不好好说,这算什么文章?再念一遍,我想人世是要完结在当作笑话的开心的人们的大家欢迎之中的吧,什么话啊?人们怎么接受这是文学家的话嘛!一个中学生小学生写的这个文章,老师会通过吗?大家再看鲁迅的文章—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现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着,以为得意,不再来挥去他们,于是乎苍蝇们即更其营营地叫,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因为他们的完全,远在战士之上,请问这是什么话啊?

  看到没有,苍蝇们所首先发现的,这个所字,我们需要用这个字吗?难道不要把它删掉吗?看到没有,嘬着,这什么句子啊,营营地叫着,苍蝇是营营描写的吗,不再来挥去它们,什么叫,那个来字什么意思,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因为他们的完全,远在战士之上,什么叫做它们的完全远在战士之上?不通啊!这什么东西啊!的确的,谁也没有发现过苍蝇们的缺点和创伤,这什么话,什么嘴也没有,什么话?你看,去吧苍蝇们,虽然生着翅子,我们叫生着翅膀啊,还能营营,看到没有,又来了你看营营,营营地叫,还能营营,总不会超过战士的,你们这些虫豸们。你们不觉得这个句子念起来非常地不舒服吗?这是什么中文啊?你告诉我什么中文?用营营来描写苍蝇,苍蝇用营营来描写吗?大家看《红楼梦》好了,《红楼梦》里面,看到没有,薛蟠,薛蟠最后两个苍蝇嗡嗡嗡,为什么不用嗡嗡嗡叫描写苍蝇呢,为什么用营营来描写苍蝇呢?《红楼梦》这个例子摆在那里,为什么我们不学习呢?

  我告诉大家,我仔细地看过鲁迅的文章,鲁迅自己也修正过啊,应该是修正过吧,他也不用营营啊。看到没有,这是鲁迅的文章,他们也知不清颜回以至曹锟为人怎样,这句好怪啊,怎么知不清啊,本朝以至葛天氏情形如何,不过像苍蝇们失掉了垃圾堆,自不免嗡嗡地叫。谢谢鲁迅,总算出来嗡嗡两个字了,对不对,用嗡嗡来描写苍蝇,就好像《红楼梦》里面,两个苍蝇嗡嗡嗡,证明了鲁迅用营营地叫的时候,他自己的文章是坏的文章,他把他自己推翻了,看到没有,虽然苍蝇生着翅子,还能营营,证明营营两个字是不能用的。我给鲁迅还他的公道,鲁迅文章里面用过嗡嗡,像红楼梦一样用过嗡嗡嗡,我告诉大家他用过,可是营营两个字,也是他用的。我举这个例子给大家看,告诉大家这是什么文章啊,我手里拿着北京大学建校一百年的纪念邮摺,大家看有一段鲁迅的话—北大是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要使中国向着好的往上的道路走。你不觉得这个句子很别扭吗?我就觉得很别扭,什么叫做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为什么有话不好好说呢?为什么这样写文章呢?

  这就是我所说的,这文章是我李敖看起来无法接受的,像《鲁迅手稿选集》,我给大家看一段话,看到没有,《门外文谈》这段话—只有门外是天堂,因为海边的缘故吧,总有些风用不着挥扇,虽然彼此有些认识,却不常见面的寓在四近的亭子间或阁楼里的邻人,也都坐出来了。请问这是什么句子呢?跟邻居啊虽然彼此有些认识,却不常见面的寓在,注意这个动词啊,寓在四近的亭子间里或阁楼里的邻人,有话不好好说,为什么要用这种怪的句子来写?这什么句子呢?这就是我所说的,鲁迅到文字里面,有一种稀奇古怪的、看起来令你非常不舒服的、甚至不通的句子混在里面,怎么可以这样子呢?你看鲁迅,鲁迅说,语文和口语不能完全相同,讲话的时候可以夹许多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之类,其实并无异议,到写作时,为了时间、纸张的经济,意思的分明,就要分别删去的,所以文章一定应该比口语简法,然而明了,有些不同,并非文章的坏处。注意啊,他的意思是说,文章要比口语简单明了,可是我们看到他写文章,发现他比我们嘴巴讲的话还别扭。

  我讲这些资料给大家听,纯粹是客观的数据,在《鲁迅全集》里面,你可以看到这种大量的鲁迅式的风格,这种风格我无法解释它,我只能推断说,他是受了那种复杂反复的日本文法、日本语文结构的影响,再加上这种生吞活剥出来的中国的文言文的结构,两个里面混出来的鲁迅的文体,不是吗?这种文字,如果会被封为是中国多么了不起的,像毛泽东所说的,他是文化革命的主将,我必须说,鲁迅没有做过文化革命的主将,毛泽东说,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我必须说,如果是伟大的文学家,就不应该写出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鲁迅式的中文。到今天如果有人还说鲁迅的文章写得多好,我必须说,这种人没有进步,在八十年后,在七十年后,在六十年以后,大家没有进步。请大家注意,我没有否定鲁迅他们这一代的人,正好相反,我还是特别把他们那时代的人的那些爱国的这些情操,我还特别地美化,讲给大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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