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讲聊斋_马瑞芳【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瑞芳

  然而,是什么人活动在这个地方?是个卷发,鲐背,鼻孔撩天,其唇外倾、不承其齿的鬼王!他的随从都是些什么人?是虎首人身,狞恶如山jīng。这些人不仅面目可憎,行事更是令人憎恨:凡是前来晋见鬼王者,除了“丰于贿”(jiāo了许多钱)的人可以免除外,鬼王一概要从学子身上割下一块髀肉。秀才因无钱行贿,竟被割得“大嗥欲嗄(á)”。

  考弊司的外表和内里如此天差地别。一边是封建统治者时时标榜的庄严的道德说教,一边是封建统治者时时施行的残酷的吃人生涯。闻人生目睹鬼王割髀肉的惨状,去向阎王告状,残bào的鬼王被抽去善筋,抽得像杀猪一般地惨叫。

  然而,惩治一鬼王,奈整个腐朽社会何?转眼功夫,闻人生又落入“花夜叉”手中。闻人生钟情于“容妆绝美”的柳秋华,二人“欢爱殊浓,切切订婚嫁”。“既曙”,老鸨来bī索金钱。闻人生没钱,鸨儿立即变脸,用“曾闻夜度娘索逋欠耶”嘲弄。柳秋华“蹙”,信誓旦旦订婚嫁的她“不作一语”。闻人生的衣服被鸨儿剥去,还说:“此尚不能偿酒直耳。”闻人生想与秋华“再订前约”时,美丽的jì女“自肩以上化为牛鬼,目睒(shǎn)睒相对立”。什么爱情,什么订终身?都是骗局,都是为了金钱。

  《考弊司》写闻人生在jì院的遭遇,表面看来,与考弊司是两个不相gān的情节,鬼王是鬼王,jì女是jì女。实际上,二者有机联系着。甚至可以说,jì院是对考弊司的巧妙反衬。jì女向嫖客索钱,无钱便“解衣为典”,与鬼王割髀肉相比,jì女不仅要宽容得多,而且在秀才叱骂后,又将衣服奉还。考弊司主割秀才髀肉却要苛刻得多,连鬼王前世的大父闻人生去说情,都被鬼王断然拒绝:“色变曰:“此有成例,即父命所不敢承!“气象森凛,似不可入一词。”不管多么密切的关系,都没有孔方兄的关系硬。鬼王的贪婪和无耻远远超过了低贱的jì女。销金窟的jì院跟考弊司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考弊司》“惨惨如此,成何世界”这句话,一直被研究者作为最典型的语言经常引用。

  《饿鬼》和《考弊司》,再加上《席方平》等yīn司告状的故事,yīn世的乌烟瘴气,被蒲松龄写绝了。

  夫权,在yīn司继续

  人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作家也不可能离开自己所处的时代和所受的教育,所接受的伦理。蒲松龄是封建思想非常鲜明的作家,这特别表现在他的夫权至上观念。世俗社会男人在家庭中的主人地位从不能动摇,即使到了yīn世,男人的夫权仍神圣不可侵犯。蒲松龄向来主张寡妇守节。他曾写过《请表一门双节呈》,要求旌扬“两世两孀”,对丈夫“矢心不二,之死靡他”的节妇,以便“千秋闺阁,遥闻烈女之风”,“闺门女子,咸知贞妇之荣”。他认为,“治化体隆,首推节烈”,将宣扬节烈看作维护封建秩序、宣扬封建道德的重要方面。在聊斋故事里,红杏出墙的寡妇受到严惩,忠于夫君的女子得到奖励。这构成在当代人看来十分难以理解、非常另类的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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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节:金生色

  《金生色》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不守妇节的木氏遭受了惨重的污rǔ,丢人现眼,命丧huáng泉。教唆木氏与人通jian的邻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儿妇被rǔ并被杀,自己被杖毙。木氏父母因不按妇德教女,名誉扫地,家产dàng尽。一件寡妇红杏出墙的事件导致如此广泛的株连,如此残酷的杀戮,令人发指。

  木氏在丈夫生前信誓旦旦,对生病的丈夫“甘词厚誓,期以必死”;丈夫尸骨未寒,她披麻戴孝期间,就涂脂抹粉,想丢下不满周岁的孩子改嫁。她的婆婆接受儿子告诫,答应她再婚,但要等儿子入土后。偏偏风水先生说其夫一年后才可入土,yín乱的木氏就急不可待地在丈夫灵柩停放家中的情况下,与无赖私通。她的婆母“以其将为他人妇,亦隐忍之”。一个放dàng的儿媳,遇到一位宽厚的婆婆,看来这“出墙的红杏”可高枕无忧。然而木氏丈夫金生色的鬼魂却忍无可忍,担任起了捉jian角色。

  鬼魂捉jian,被蒲松龄写得绘声绘色。木氏与董贵“两情方洽”时,“闻棺木震响,声如爆竹”。接着,住在外间的丫鬟看见已死了的金生色从放棺材的幛后出来,带剑闯入寝室。然后,丫鬟见jian夫董贵luǒ奔而去,死者金生色“捽妇发亦出”,“妇大嗥”。金生色揪着赤条条的木氏回到娘家的桃园后,放火烧木家,将人引向桃园,木家的人误she木氏导致她死亡。教唆女儿改嫁的木家在女儿jian情bào露后倾家dàng产,还不得不向金母求赦。jian夫董贵luǒ奔后,藏到替他拉皮条的邻妪家,恰好邻妪儿子外出,董贵顺手牵羊,yín其儿妇。儿妇睡梦之中还以为是丈夫归来。邻妪儿子归来,怒而杀董,不得已杀妇。妇兄起讼,邻妪拉皮条之事败露,被官府杖毙。鬼魂捉jian,不贞的寡妇死到自己家人手中,教唆女儿不贞的木家破产,yín徒被杀,牵线搭桥的三姑六婆害人害己。按照“异史氏曰”,“金氏子其神乎”。古代小说“捉jian”场面比比皆是,鬼魂捉jian且捉得如此高明,还不多见。

  鬼妻

  金生色鬼魂捉jian,表现出qiáng烈的、至死不休的夫权观念,而女人也有同样qiáng烈的占有欲望。《鬼妻》写已经死了的妻子不让丈夫另娶,丈夫跟新妇同chuáng,鬼来殴打新妇,骂她“占我chuáng寝”。鬼妻不肯退出历史舞台,倒也蛮有意思。而蒲松龄的处理就跟《金生色》完全不同了,用桃木把亡妻的坟墓钉住,这位人死心不死的亡妻再也不能出来gān扰丈夫了。聊斋先生,这位男女有别、男尊女卑的忠实信仰者,对男对女,总有两本账。

  土偶

  蒲松龄肯定也看到,守寡的妇女,特别是青chūn孤守而没有孩子者,何等悲惨,何等无助,何等凄凉!所以,他创造了《土偶》故事,让一位青chūn守节的女性以自己的痴心感动了冥世,将其丈夫放归,与她生下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

  《土偶》中的王氏当然是节妇。她之守节,主要不是出于节烈观,而是因为她与丈夫“琴瑟甚敦”,不肯移情别恋。她“命塑工肖夫像,每食,酹献如生时”,与拟话本《乐小舍拼生觅偶》的情节类似。按惯例,丈夫的父母应该是bī迫其守节者,《土偶》中王氏的父母、翁姑却都通情达理,劝她再醮,倒是王氏自己“以死自誓”,这就更显出她的真情。王氏的缱绻之情、苦守之志,终于感动了冥世,将其夫放回阳世。她塑的丈夫的土偶忽然“欠伸而下”,“bào长如人”,与王氏生一子接续香火。冥司成了与人为善者,既免除了马氏绝嗣之惩罚,又允许人鬼“燕好如平生”。土偶生子当然是怪异的,肯定要受到世人嘲笑。蒲松龄又创造出个博学多识的县令,判断王氏子果然是土偶亲生,这县令用了两个方法:一是“闻鬼子无影,有影者伪也”,王氏子在日中“影淡淡如轻烟然”,说明确实是鬼魂所生;二是“刺儿指血付土偶上,立入无痕”,抹到其他土偶上,“一拭便去”,类似现代科学的基因鉴定法。更有意思的是,几年后儿子长得“口鼻言动,无一不肖马”。真是守节之妇感天动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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