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讲聊斋_马瑞芳【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瑞芳

  有位外国画家说过:艺术中的美,就是我们从大自然感受到的美。中国古代作家历来把自然美当成描写对象,王维写“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勃写“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苏东坡写“大江东去”……作家们善于从“天地之文章”吸取美的滋养,结撰华美篇章,青山绿水,林泉天籁,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奇花异草,珍禽异shòu,都会给作家神助。山水游记,山水诗是古代诗文中最繁盛的一支。蒲松龄的诗歌,如南游诗写得有盛唐诗蕴味,聊斋仙境更是仪态万方,妙不可言。

  罗刹海市

  唐传奇《柳毅传》所写的龙宫历来为人们津津乐道,《罗刹海市》里的龙宫可以与之媲美。蒲松龄先对龙宫的外观做描写:“俄睹宫殿,玳瑁为梁,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玳瑁壳装饰房梁,鲂鱼鳞做瓦,四壁透明锃亮,能照见人影。就地取材,宫殿用海中物品做建筑材料,都是透明的、光洁的、耀眼的,极显纯洁高贵。然后,作者让进入龙宫的马骥去感受、去触摸龙宫珍宝:马骥写文章用的是“水jīng之砚,龙鬣之毫,纸光似雪,墨气如兰”。多神奇!人世用石头做砚台,龙宫用水jīng(晶);人世用动物毛做笔,龙宫用龙的鬣毛做;纸白如雪似乎一般,人间也有,最不可思议的是,素日总带点儿臭味的墨汁在龙宫竟然有兰花的香气!马骥跟公主结婚,进入dòng房,“珊瑚之chuáng,饰以八宝,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珊瑚chuáng装饰着金银珠宝,chuáng帐外坠着斗大的珍珠。一切都那么奇美,又都打着龙宫印记。更神奇的,龙宫中有一株玉树,粗约合围;树身晶莹明澈,像白琉璃;中间有心,淡huáng色,稍微比手臂细一点儿,叶子像碧玉,厚一钱多,细碎的树叶,遮出一片浓yīn。马骥常和龙女在树下吟诗诵文,红红的花朵开满了树,样子颇像栀子花。每当有一瓣花落下来,铿然作响。拾起来看,那花瓣儿像红色玛瑙雕成,光明可爱。树上经常有神奇的小鸟啼鸣,那鸟儿的毛是金碧色,尾巴比身子还长,啼叫起来,声音就像是玉笛chuī出来的哀伤曲,令人胸臆酸楚。

  跨五洲越四海,上穷碧落下huáng泉,哪儿找得到这样的奇树?它是何科?何种?植物学家做梦也想不出。这是蒲松龄创造的理想之树,它集光明与理想于一身,集美和善于一身,是聊斋仙境最传神的一笔。

  《罗刹海市》里,马骥经过泛海飘泊来到独立世外的龙宫,《余德》则把龙宫jīng魄摄取到人间来了。

  余德

  武昌尹图南和一个“容仪裘马,翩翩甚都”的少年余德来往,因为惊讶余德家美艳超过仙女的美人,耳目未见的古玩,就细细打听余德家是什么官?余德客气地拒绝说:你想跟我来往,我不会拒绝,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什么逃犯,何必这么寻根究底地打听我的来历?尹图南只好做罢。后来,尹图南到了余家,看到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景象:屋壁俱用明光纸裱,洁如镜。金狻猊爇(ruò)异香。一碧玉瓶,插凤尾孔雀羽各二,各长二尺余。一水晶瓶,浸粉花一树,不知何名,亦高二尺许,垂枝覆几外,叶疏花密,含苞未吐;花状似湿蝶敛翼,蒂即如须。筵间不过八簋,而丰美异常。既,命童子击鼓催花为令。鼓声既动,则瓶中花颤颤欲拆,俄而蝶翅渐张,既而鼓歇,渊然一声,蒂须顿落,即为一蝶,飞落尹衣。

  尹图南被这奇景迷住了,逢人辄道。结果闹得余德那儿门庭若市,不堪其扰,只好不辞而别。尹图南再访余家,只见余德留下一个水缸,尹图南顺手牵羊,拎回家中。谁知那水缸又是个奇物。用来盛金鱼,全年不用换水,水永远清澄无比。后来仆人搬石头时不小心把缸碰破了,缸里的水竟然不流出来。人们惊奇地看到,已破碎的缸似乎还存在,用手一摸,“缸”是虚软的,把手伸到虚软的缸里,缸里的水就随着流出来,把手拿出来,虚软的缸又闭合,水还好好地盛在里边。水缸里的水即使到寒冬腊月也不结冰。有天夜里,水缸的水忽然变成水晶,鱼仍然在水晶里游动!突然有一天,水晶化成了水,水里的鱼儿也不见了,只有那些破缸片还在。有位道士登门求见,尹图南拿出破缸给他看,道士说:“此龙宫畜水器也。”尹图南叙述缸破而水不泄的奇事,道士说:“此缸之魂也。”然后道士诚恳地乞求给他一小片缸的碎片,尹图南毫不在意,给了,道士乐不可支,说:“以屑合药,可得永寿。”

  第26节:齐天大圣

  《余德》甚至于不能算多成功的小说,至多是所谓情节淡化的小说。余德后来怎么啦?没有jiāo待。尹图南自己有没有用水缸的碎片和药求得长生不老?也没有jiāo待。蒲松龄好像只是让读者开开眼界,在奇妙的龙宫珍物中怡性娱情,目不暇接。《余德》之妙,不在人物,不在故事,更不在人们通常提倡的“思想”,它妙就妙在龙宫奇物。蒲松龄按人们平常习惯的传说特点,用“水”用“亮”用“透明”为主要特征,绘出一个地上龙宫。裱墙的明光纸隐喻着水晶般的宫殿,飞蝶劝酒,象征着穿梭般奉馔的龙宫侍女。最有趣味的是蒲松龄杜撰出一个缸之魂!龙宫已属于天外奇想,龙宫水缸破损后还有灵魂,岂非奇而又奇?

  看完龙宫,我们再看看蒲松龄笔下的天界。

  《西游记》的天界,威严的凌霄宝殿,富丽的蟠桃宴,肃杀的兜率宫,清冷的嫦娥殿,琳琅满目,是古代写天宫的集大成者。然而吴承恩似乎过分热心让猴行者捉弄天神,亵渎天庭,因而《西游记》里的天宫,总是带有几分滑稽,不是那么美妙,那么澄净。《聊斋》作者的神思在天庭遨游,幻化出无比瑰丽的天宇,透着新鲜,透着灵气。

  到天上去,那么容易,那么轻巧。《齐天大圣》写“遂觉云生足下,腾踔而上……顷之曰:“至矣。“忽见琉璃世界,光明异色”。

  雷曹

  没有什么道行的人,不会筋斗云的人,也能进入天宫。《雷曹》里的乐云鹤因招待过一位异人吃饭,就被那人(原来是天上雷曹)邀请到天空作云间游。乐云鹤好奇地从天空拨开云彩看人间,银海苍茫,下界城郭小得像豆儿。他看满天星斗,都在自己眉目之间,一个一个嵌在天上,像湖里栽种的莲花,大的像瓮,小的像盆,更小的像盎。用手摇一下,大的摇不动,小的摇得动,似乎可以摘下来。乐云鹤还看到如何下雨:“俄见二龙夭矫,驾缦车来。尾一掉,如鸣牛鞭。车上有器,围皆数丈,贮水满之。有数十人,以器掬水,遍洒云间。”乐云鹤惦记着家乡旱情,多捧几把水洒下,果然,家乡得甘霖,旱情解除。更有意思的是,乐云鹤从天上悄悄摘了个小星,回到家,居然投胎变成了他的儿子!《雷曹》里的天空行走,简直像顽童游历,像在湖里采莲,像在田野驱赶牛车,像在菜圃里喷灌蔬果,真切的观察,新颖的体验,活龙活现。

  另一个人物进入天宫,更是简单到不可思议。《白于玉》中,吴青庵和一个叫白于玉的书生两情相洽,有一天,白于玉告诉吴青庵:你思念我的时候,可以躺到我平日的卧榻上。白于玉讲完,变成手指头大小的人儿,骑在一只青蝉身上飞上了天。吴青庵思念老友,就躺到白于玉的榻上,竟然也骑在一只小鸟的身上飞上了天。不一会儿,看到一个红色的大门,有小童扶他下来。他问:这是什么地方?回答:是天门。天门旁边蹲着一只大老虎。吴青庵害怕,小童就挡着让他进去。吴青庵看到天上处处风景和人间不同。到了广寒宫,台阶是水晶的,人像是在镜中行走。两棵巨大的桂树,在高高的空中合抱,花气随风飘散,香得无边无际。亭台楼阁里都是红色的窗子,经常有美人出入,一个一个长得“冶容秀骨,旷世并无其俦”。红窗之外是清水白沙,玉砌雕栏。传说中的月宫,清冷得不得了,聊斋创造的月宫却这么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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