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讲聊斋_马瑞芳【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瑞芳

  婴宁爱花。人们常说,马上看将军,花间看美人。古代文人爱用花写女性。崔护写“人面桃花相映红”,李白写“荷花羞玉颜”。蒲松龄让花自始至终左右着狐女婴宁,甚至让花决定她的命运。婴宁一露面,捻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她看到王子服对自己一个劲地盯着看,笑吟吟地说了句:“个儿郎,目灼灼似贼。”大大方方地把花丢到地上,跟丫鬟有说有笑地走了。婴宁似乎无意丢花,其实丢的是爱情信物。王子服捡起花,害了相思病,怀里揣着花,千方百计寻找捻花人。婴宁再露面,执杏花一朵,她爬到树上摘花,看到王子服,哈哈大笑,差点儿从树上掉下来。王子服拿出珍藏的花给婴宁看,婴宁说:“枯矣,何留之?”王子服说,他保存花是为“相爱不忘”。婴宁说:这好办啊,等你走的时候,让老奴把园中花折一巨捆负送之。王子服说:我非爱花,爱捻花之人,并进一步表白,这种爱不是亲戚间的爱,而是夫妻间的爱。婴宁问:“有以异乎?”夫妻之爱和亲戚之爱有什么区别呀?王子服回答:“夜共枕席耳。”婴宁低头寻思许久,回答:“我不惯与生人睡。”婴宁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表面看,她憨极了,简直是个傻大姐,实际上她狡黠得很,“憨”是聪慧的隐身衣,婴宁假装不懂王子服的爱情表白,是为了让他把爱情表达得更热烈,更赤诚。她说折一巨捆负送之,就是让王子服进一步把爱捻花之人的话说出来。婴宁还把“大哥欲我共寝”这句话,当着王子服的面说给母亲听,吓得王子服魂飞天外。其实,她说“大哥欲我共寝”的话时,丫鬟出去了,而她母亲是个聋子!听到这个话而且着急得不得了的,只不过是王子服。婴宁是在跟王子服做妙趣横生的爱情逗乐。

  古代小说爱情描写从没像婴宁这样别致的样式,古代小说人物画廊从未有过婴宁这样的脱俗少女。婴宁是古代文学女性形象笑得最烂漫,最恣肆,最优美的一个。婴宁天真烂漫,是真性情的化身,在三从四德肆nüè的社会,能允许婴宁这类人存在吗?不可能,小说结尾,因为婴宁惩罚了轻薄的西邻子,县官都放过了这似乎过分的行为,她的婆母却狠狠教训了她,说她一个劲地笑,大失体统,差点儿要让王家的媳妇到公堂上丢脸。于是,婴宁表示:我再也不笑啦。笑姑娘从此永不再笑!即便特地逗她笑,她也决不再笑。一个如此纯洁的少女来到如此肮脏的社会,哭还来不及,哪儿笑得出?婴宁是蒲松龄最喜欢的人物,称为“我婴宁”,“笑矣乎我婴宁”,是聊斋神鬼狐妖艺术形象的杰出代表。

  蒲松龄神鬼狐妖画苍生,画尽人间风云图,聊斋驰想天外的志怪,是沧海桑田的人生,人神jiāo往,人鬼jiāo替,人妖转换,花妖狐魅异化为芸芸众生,构成聊斋最和谐的美。《聊斋志异》成为集志怪、神话、寓言于一体的小说宝典。

  第22节:仙乐飘飘细细听

  仙乐飘飘细细听

  《聊斋志异》为什么几百年盛行不衰且风行海外?人们做出各种解释,比如,因为它“揭露了封建社会黑暗”,“反映了民族情绪”,“抨击了科举制度毒害”,……诸如此类。但《焚书》、《日知录》对封建社会的揭露、抨击岂不更深刻更直接,怎么普通读者鲜有人知?因为《聊斋志异》用小说写这一切。人们读小说固然有接受思想浸润之意,但“消闲娱乐”是小说相当重要的社会功能。“好看”是读者对小说理所当然的要求,甚至是首选。能用好看的小说对人们做人生启迪,这样的作家,才是行家中的行家,高手中的高手。

  《聊斋志异》描写中心是现实中本不存在的怪异世界,六朝以来志怪小说浩如烟海,为什么《聊斋志异》艳冠群芳?即使《夜雨秋灯录》、《夜谭随录》、《萤窗异草》这类仿聊斋小说也离其脚踪甚远?因为《聊斋志异》所描写的怪异世界太jīng彩,太优美,又太有人情味。它总是让人不知不觉走进一个个虚幻世界,且在潜意识当中,把这世界当成现实世界,为其神奇而惊喜,为其瑰丽而愉悦,为活动在幻想世界中的人物担忧或快乐。遇仙是中国古代小说的重要题材,比前辈作家的遇仙小说,聊斋有桂枝一芳、后来居上意味。

  仙境让聊斋人物跟其他遇仙小说人物一样得到长生不老,永恒享乐,而在享乐中又会得到道德净化。聊斋遇仙既新奇之至又寓意颇深,聊斋仙境之美,既无与伦比又和煦可亲。

  幻由人生的哲学

  《画壁》的故事很有趣:孟龙潭和朱孝廉客居京城。偶然走进一座寺庙,佛殿中供奉神像,东墙上画散花天女,有个梳着少女发型的仙女,手举鲜花,面带微笑,樱桃般的红润嘴唇似乎要开启说话。朱生目不转睛看了许久,不由得轻飘飘飞起来,腾云驾雾,降落到墙上。这里殿阁重重,楼台层层,不像人间。一个老和尚正坐在佛殿讲经说法,许多和尚团团环绕。朱生也和听众站在一起。一会儿,有人牵他的衣襟,回头一看,正是那令他着迷的画上仙女。少女对他妩媚地一笑,转身就走。朱生连忙跟上。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进入一个小房间,二人亲热起来。过了两天,女伴们对少女开玩笑说:肚子里娃娃都那么大了,还在那儿蓬散着头发假装处女吗!大家捧着金簪首饰,给少女将头发挽成高高的发髻,打扮成少妇模样。忽然,“咚咚”的皮靴声和“哗啦哗啦”的铁链声传来,朱生和仙女隔窗看,一位穿着金色铠甲的武士,面如锅底,手握铜锤铁链,问:所有的散花仙女都到了?哪个藏匿下界来的人,趁早告发!武士眼露凶光,猎鹰似地四处巡视,像要四处搜查。仙女吓得面如死灰,让朱生藏到chuáng下。……孟龙潭在寺里,转眼不见了朱生,向和尚询问。和尚说:他离开这儿去听人讲经说法呢。孟龙潭一看,壁画上果然出现朱生画像。老和尚喊:同游的伙伴等好长时间啦!朱生应声从壁画上飘然而下,大家再看壁画上那举花少女,已经改梳高高的螺髻,不再是刚才垂发少女的样子了。朱生不胜惊讶,恭恭敬敬地向老和尚求教。老和尚淡然回答:“幻由人生,老僧何能解?”

  “幻由人生”可以说是聊斋的艺术哲学,只要你执著地追求,热切地盼望,你所希冀的一切,就可以在你面前出现。《婴宁》写王子服在郊外遇到风华绝代的捻花少女,回家后日夜想念,直到病倒。他的表兄吴生为了给他治病,骗他说已经查到捻花女的下落:“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王子服高兴得很,再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吴生又信口胡诌:“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吴生不过对王子服虚与委蛇。按说,照他这番鬼话找,准是海底捞月,镜中寻花。可是不然,王子服向西南方向寻访时,果然在只有鸟道的山中见到了他日夜思念的少女婴宁,而婴宁还果然是他的表妹,他们最后打破了内戚之嫌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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