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儿_石钟山【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一时间,街心那棵老杨树下聚了许多乡人。

  老杨树上那张大红纸说是帖子并不确切,准确地说,应该算是一张告示,那告示是这么写的:

  靠山屯男女老幼:

  得知马林已从奉天城里回乡,一场血战不可避免。时间定在腊月二十三正午。众屯人,有亲投亲,有友靠友,莫让马林的狗血染脏了身。

  我鲁大与众乡人无仇无怨,你们莫狗仗人势,不要和马林一道对付我,要是谁敢冲我放一枪投一石,我定会血洗家门,jī犬不剩。

  众乡人等远远地散去吧!

  腊月二十二

  鲁大

  众屯人站在告示前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待明白这不是白日做梦后,他们在心里齐齐地发了一声喊:天哪——便惶惶地散去了,他们紧闭窗门,jī不啼狗不吠,小小的靠山屯恍若到了世界的末日。

  在腊月二十二这天早晨,靠山屯众人的天塌了,地陷了。只有女疯子耿莲在风中一声声喊:来呀,快来gān我呀——

  快枪手马林站在屯中的街心,显得孤单而又冷清,老杨树上那张狗屁告示,他看都没正眼看一眼,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

  马林走出家门站在街心,他不是来看告示的,他要和乡邻们打一声招呼,告诉乡人们:马林回来了。马林站在街心半晌,也没碰到一个人,他向四下里望着,他望见了家家户户闭紧的院门,凛冽的晨风刮得那棵老杨树一片呜咽作响。一只狗慌张地跑了过来,它停在马林的脚边嗅了嗅,陌生地盯了马林两眼,又夹起尾巴慌慌张张地跑了。

  女疯子耿莲赤身luǒ体地跑了过来,她的身上已是一片青紫了,她趿着一双鞋,“吧嗒吧嗒”地在雪地上跑过,她看见了马林,冲马林试探着喃喃地说:你gān我?胡子?你gān我?

  马林用劲地咽了口唾液,他拔出了腰间的枪,看也没看冲天空放了两枪,两枚huáng色的弹壳弹落在雪地上。马林咽了口唾液。这时不知谁家的狗在枪响之后叫了两三声。马林又望一眼清冷得仿佛要死去的靠山屯,然后踩着积雪“吱吱嘎嘎”地朝自家走去。

  8

  马林看见细草蹲在后院茅厕旁的雪地上屙屎,风卷起地上的浮雪迅疾地在院子里跑dàng。细草哆嗦了一下,然后用稚气的声音喊: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

  马林恍惚记得自己小的时候,也曾冲着风这么喊过。他立在那里,看了细草一眼,又看了细草一眼,马林想,一切都该结束了。这么想完,他推开了下屋的门。

  秋jú在屋内梳头,她面前摆了一个铜盆,盆里面盛着清水,一把缺齿的梳子握在秋jú的手里。以前马林无数次地看过秋jú梳头,那时的秋jú是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自从马林十六岁那一年和秋jú圆房之后,秋jú的两条辫子便剪了,秋jú的头发短了,但仍又浓又黑,秋jú的头发里有一股很好闻的气味。

  此时,马林站在秋jú面前,他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幽幽的淡淡的发香再一次飘进他的肺腑,他的身体里很深的什么地方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口gān舌燥。刚进门的时候,秋jú看了他一眼,看了他一眼之后便把头埋下了,目光落在少了齿的梳子上。他gāngān地说:秋jú,我要休了你。

  俺知道。秋jú摆弄着手里的梳子。

  马林其实不想这么说话的,可不知为什么话一出口就变了味道。

  他又说:我要杀了鲁大。

  她说:俺知道。

  他还说:我不杀了鲁大,我就不是个男人。

  她说:这俺也知道。

  他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他立在那里,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为什么,他从内心里从没把秋jú当成老婆看过。他和秋jú房是圆了,男女之间的事也做过不知多少次了,可他仍没找到过她是他老婆的感觉。秋jú人不漂亮,可心眼善良,又会疼人,这一点他心里清楚。他在奉天城里爱上杨梅以后,那时他曾在心里发誓,这一生一世要好好待两个女人,一个是秋jú,另一个是就杨梅。他和杨梅还不曾结婚,就已经把杨梅当成自己的女人了。也许这是天意。

  他记得小的时候,大冬天里爬到街心的老杨树上去掏乌鸦窝,乌鸦窝是掏下来了,却把他的一双小手冻得通红,回到屋里猫咬狗啃似的疼,秋jú就把他的双手捉了,握在自己的手里,用她嘴里的热气chuī着他冻僵的小手,还是疼,热热的,麻麻的。再后来,秋jú就解开自己的棉袄把他一双小手揣进了自己的胸前,果然他就不疼了,只剩下了热,那热一直通过他的双手传到了他的全身。

  秋jú就说:还疼不?

  他摇头——

  秋jú又说:以后还淘气么?

  他不语,就笑。

  秋jú似嗔似怒地扬起手在他的脑门上拍了一下。

  还有一次,吃饭时马林不小心摔破了一只碗。

  马占山心疼那个花边大瓷碗,马占山不仅心疼这些,他心疼家里的每一棵草,每一寸地。眼见着那个花边大瓷碗被马林摔得四分五裂,马占山bào怒了,心疼了。那时的马占山哮喘病还不怎么严重,于是人就显得很有力气。很有力气的马占山一把便把马林从炕上拽到了地上,嘴里骂着:你这个小败家子呀,打死你呀。

  于是马占山的巴掌一下下冲马林的头脸打来。

  马林就叫:爹呀,我不是故意的呀。

  马占山不管儿子是不是故意的,他要让马林长记性,家里的每一片瓦每一棵草都是来之不易的,他扬起很有力气的巴掌,劈头盖脸地向马林打来。

  秋jú站在一旁先是吓呆了,以前马占山曾无数次地这样打过秋jú,哪怕秋jú做饭时不小心làng费了一粒米,也要遭到马占山的一顿bào打。秋jú呆了片刻,便清醒过来了,她“呜哇——”一声便扑在马林的身上,泪眼汪汪地说:爹呀,要打你就打俺吧,俺比他大呀。

  那一次在马林的记忆里印象深刻。

  在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秋jú在马林的心里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女人,温暖的女人。

  北方的冬天奇冷,夜晚更是冷。

  童年的马林和秋jú住在下屋,一个住南,一个住北。马占山为了节约柴禾和几个长工挤在上屋的一铺炕上。马占山从不让秋jú在灶坑里多加一把柴禾,于是屋里就很冷。马林每到入夜躺在冰凉的炕上冻得直打哆嗦,越冷越睡不着,他上牙磕着下牙在冰冷的被窝里哆嗦着,嘴里不停地吸着气。

  秋jú在另一间屋里,中间隔着一道门,有门框却没有门,马林的吸气声显然是被秋jú听到了,她就问:弟呀,你冷么?在没圆房以前,秋jú一直唤马林为弟。

  冷,冷哩。马林哆嗦着答。

  秋jú便从自己的被窝里爬了起来,很快地走过来,又很快地钻进了马林的被窝。她用自己的手臂紧紧地拥了马林。马林觉得秋jú的身体又热又软,马林在秋jú的体温中渐渐伸张开了身体,又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马林睁开眼睛的时候,秋jú已经起来了,她有很多活路要做,做饭、洗衣,还要喂猪喂jī。但她的温暖仍在马林的被窝里残留着,那股淡淡的发香不时地在马林的身旁飘绕。从那时起,马林就很愿意闻秋jú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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