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如歌的正午_迟子建 【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杨秀如果再胖一些,可能会比较好看,因为她的眉眼生得周正。可她就是瘦,而且婚后日瘦一日,仿佛在为陈生节衣缩食。她吃起饭来总是心慌意乱的,一副累极了的样子,握筷子的手恹恹无力,陈生就bī她多吃,直吃得她眼里涌上眼泪,一个劲地打gān嗝,陈生这才不再qiáng迫她。每当杨秀多吃了一点,他就备受鼓舞,仿佛看到一双稚嫩的小手就要来抓挠他的胡子了。

  邻居们见杨秀从不出来串门,就问陈生:“她整天在家gān什么呀?”“想她的娘家吧。”陈生随口说道。其实他知道杨秀生母早逝,父亲又续了弦,后母带来三个孩子,对她很刻薄。家中的哥哥娶了嫂嫂后也不容她,她没家可想。

  “怎么还不见她显怀?”男人们开起玩笑来就肆无忌惮了,“没把种子撒错地方吧?”陈生就憨然一笑,说:“没错,她就是个瘦,长胖了就会有了。”王来喜的女人坐在房檐下流泪。这个女人勤快得出名,就是哭也不闲着,手中穿着一串辣椒。她见陈生进来,擤了一把鼻涕说:“你不能把马给宰了,我还没同意呢。宰了马,地里的那些活谁帮着gān?”“马现在还淌泪?”陈生问。

  “不淌了。”王来喜的女人抽了一下鼻涕说,“都是清早起来时淌。”陈生便朝马厩走去,打算看个究竟。“来喜遛马去了,给它散散心。”女人抹gān了眼泪,对陈生说,“自己找个地方坐吧。”陈生并没有找地方坐,他还是到马厩去了。他首先察看槽子里的草,用手一摸比较gān慡,放到鼻子下也没闻出霉味,这才放心地又去看墙角装豆饼的袋子。豆饼也新鲜着呢,陈生尝了一小块,觉得自己都能吃,香而微甜,马不会消受不起的。至于饮马的水桶,陈生将其中的剩水舔了舔,没觉出什么异味,陈生就兀自叹息一声,说:“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说淌泪就淌泪了呢?”陈生便想这匹马兴许是老了,走到穷途末路了,因而感伤落泪。陈生出了马厩去问王来喜的女人:“这马多少岁了?”“九岁了。”王来喜的女人说,“生小回的那年它来的。”“九岁也不算太老。”陈生说完,见一个空的jī食盆就在眼前,他正愁没地方坐,就把jī食盆翻过来,一屁股坐上去。

  王来喜的女人慌忙说:“陈生,这jī食盆用了七八年了,底儿都薄了,你把它给我坐塌了,我用什么喂jī?”说着,她飞快脱下一双鞋,将它们甩给陈生,说:“垫着我的鞋坐吧。”陈生吓得一耸身站了起来,他举起空jī食盆,将底儿对着太阳,看看有没有光从背后漏过来,见它仍是完好无损的,这才小心翼翼地把盆端端正正放回原处。

  陈生把那双鞋并排摆在一起,慢悠悠地坐上去。鞋是千层底的灰布鞋,布已经被刷洗得耸起无数纤维,毛茸茸的。因为这鞋刚从女人的脚上下来,还留着她的体温,所以陈生觉得一股热气从屁股底下窜了上来,令他耳热心跳,仿佛他坐着的是女人的一双奶,这种预感使他不由自主地欠着屁股,惟恐压出奶水来。由于坐得矮,陈生只能高高地支着腿,他缩着粗脖儿,眯缝着眼,两只手松松地垂在地上,一副受刑的模样。王来喜的女人不由嗔怪道:“你只管放稳屁股坐,这鞋皮实着呢,不怕压。”陈生在她的鼓励下便放任自流地坐实在了,他立刻觉得一股奶水“8———”地冒了出来,不由“咦”地叫了一声。

  “那鞋又没长牙,咬着你的腚了?”王来喜的女人说,“你‘咦’什么?”“我坐出奶水来了,你不让我‘咦’行么。”陈生很认真地说。

  女人叹了一口气,说:“陈生,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老想着杨秀。她死了比你享福,她不管吃不管喝,只是一个睡,你不能老让她缠着你。”陈生抬了一下眼皮,轻轻“唔”了一声。

  “你就别给她编那些东西了,她在那儿该使的该用的缺不了。你该为自己想想,你都过四十的人了,家里还没个暖被窝做饭的,你就不想再找一个?我们都帮你打听着,有合适的就给你牵个线。你自己也要积极点,到外面做工时碰到中意的就献点殷勤。”陈生又抬了一下眼皮,轻轻“唔”了一声。

  这时王来喜的小儿子小回挎着半篮豆角回来了。他穿着双露着脚趾的鞋,见到陈生就扮鬼脸,说:“陈生,我问问你,你那年进城告状是怎么告输的?他们是怎么把你给撵回来的?”陈生抬起头,刚要说什么,王来喜的女人就光着一双大脚站起来,她喝斥小回:“怎么摘了半篮就回来了?再去把它给摘满,越学越懒了!”小回龇了一下牙,说:“我渴了,回来喝口水还不行么?”“你不是带水了吗?”“我喝光了,这天多热呀,那点水哪够我喝!”小回理直气壮地回屋舀水喝去了。

  陈生说:“你看你们家,没一个人是闲着的。孩子们天天都在地里gān活,你还不知足,让他们一个个累死你就高兴么?孩子口渴了,回来喝口水你还说他,我真是不想再进你家的门了。”王来喜的女人并不恼,她淡淡地说:“陈生,孩子不能惯,他们从小gān活就投机取巧,长大了哪能有力量顶起门户过日子?”陈生却按他的思路继续说下去:“就说你们家的马吧,一到冬天它就被套上爬犁上山让人给耍。你说我就是闹不明白,人怎么还要花钱玩!那些人穿得花里胡哨的,看着就不顺眼!马在雪地上一跑就是几个钟头,累得一身的汗气,挂着满身的白霜,可那些来玩的人坐在爬犁上还又笑又唱的!”陈生越说越气,他的胸脯不由剧烈地起伏着。

  “还不是为了挣游人的几个钱。”王来喜的女人抽了一下鼻涕说,“大冬天的,来喜也陪着马跑来跑去的,他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容易吗?”“那马还有个不淌泪?”陈生说完,又一顿头“咦”了一声。

  小回喝完了水,他走向院子。他的汗褂已经湿透了。他见了陈生仍是一副挤眉弄眼的样子,怂恿他回答他刚才提出的问题。陈生领会了他的意图,不忍心让小回失望,就说:“我那年进城告状,还不是因为那个运动会?老天爷不长眼,那年冬天没雪,急得那些人跟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结果呢,花钱买雪往山上背,铺了薄薄的一层还让西北风一夜给刮没影了。结果又去别处弄雪雇人往山上背,足足花了好几十万块钱。你说为了玩就花好几十万块钱,这世道是不是就不像话了?这些钱能给多少得病的人开刀?!我就告他们去了!”陈生用巴掌拍了一下地,抬高了嗓音说。不过他把jī屎拍在了掌心里,他也不在乎,就势往裤子上一蹭,气咻咻地说:“人要是不玩也死不了,要是得了病没钱开刀就得等死。他们只看重那些活蹦乱跳的人,却不管要死的人,这像话么?!”陈生越说越激动,他的身子扭来扭去的,一双鞋已经从他屁股底下滑了出来。

  “就是,这些人该告!”小回添油加醋地挥舞着胳膊说,“不过怎么就告输了呢?”“他们说我脑筋有问题了,你说我的脑筋怎么会有问题呢!”陈生终于被怒火给顶得站了起来,他跺着脚说,“那年咱镇上来个挑着担子卖鸭梨的,他卖六毛钱一斤。我给杨秀买了四斤梨,这就是两块四毛钱,我给他五块钱,可他偏偏找给我两块八,多找了两毛,我还给他,他还生气,还教训我,说他虽是个卖梨的,但不要别人施舍。我就问他四乘六等于多少。”陈生拍了一下大腿说,“他还理直气壮地告诉我,四乘六不是等于二十二么?你小时候不好好念书,连这么简单的账都算不明白!”小回便笑得身体像波làng一样起伏着,王来喜的女人也笑得拿不稳手中的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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