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记_白先勇【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白先勇

  “哪个李彤?”雷芷苓迎上去叫道。

  “还有哪个李彤?”张嘉行不耐烦的说道。

  “胡说,”雷芷苓也大声说道,“李彤前两个星期才去欧洲旅行去了。”

  “你才胡说,”张嘉行把那封电报塞给雷芷苓,“你看看这封电报,中国领事馆从威尼斯打给我的。李彤在威尼斯游河跳水自杀了。她没有留遗书,这里又没有她的亲人,还是警察从她皮包里翻到我的地址才通知领事馆打来这封电报,我刚才去和这边的警察局接头,打开她的公寓,几柜子的衣服——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

  张嘉行和雷芷苓两人都一齐争嚷着:李彤为什么死?李彤为什么死?两个人吵着声音都变得有点愤慨起来,好像李彤自杀把她们两人都欺瞒了一番似的。慧芬把那封电报接了过去。却一直没有做声。

  “这是怎么说?她也犯不着去死呀!”张嘉行喊道,“她赚的钱比谁都多,好好的活得不耐烦了?”

  “找劝过她多少次:正正经经去嫁一个人。她却一直和我嘻皮笑脸,从来不把我的话当话听。”雷芷苓说道。

  “这么多人追她,她一个也不要,怪得谁?”张嘉行说。

  雷芷苓走到卧房里拿出一张照片来递给大家说道。

  “我还忘记拿给你们看,上个礼拜我才接到李彤从意大利寄来的这张照片——谁料得着她会出事?”

  那是一张彩色照。李彤站着,左手捞开身上一件黑大衣,很佻挞的扠在腰上,右手却戴了白手套做着招挥的姿势,她的下巴扬得高高的,眼睑微垂,还是笑得那么倔qiáng,那么孤傲,她背后立着一个大斜塔,好像快要压到她头上来了似的。慧芬握着那张照片默默的端详着,我凑到她身旁,她正在看相片后面写着的几行字。

  亲爱的英美苏:

  这是比萨斜塔

  中国 一九六○年十月

  张嘉行和雷芷苓两人还在一直争论李彤自杀的原因,张嘉行说也许因为李彤被那个美国人抛掉了,雷芷苓却说也许因为她的神经有点失常。可是她们都一致结论李彤死得有点不应该。

  “我晓得了,”张嘉行突然拍了一下手说道,“李彤就是不该去欧洲!中国人也去学那些美国人,一个人到欧洲乱跑一顿。这下在那儿可不真成了孤魂野鬼了?她就该留在纽约,至少有我们这几个人和她混,打打牌闹闹,她便没有工夫去死了。”

  雷芷苓好像终于同意了张嘉行的说法似的,停止了争论。一时大家都沉默起来。雷芷苓和张嘉行对坐着,发起怔来,慧芬却低着头一直不停的翻弄那张照片。男客人坐在牌桌旁,有些拨弄着面前的筹码,有些默默的抽着烟。先头张嘉行和雷芷苓两人吵嚷得太厉害,这时突然静下来,客厅里的空气骤地加重了一倍似的,十分沉甸起来。正当每个人都显得有点局促不安的时候,雷芷苓的婴儿在摇篮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宏亮的婴啼冲破了渐渐浓缩的沉寂。雷芷苓惊立起来叫道:

  “打牌!打牌!今天是我们宝宝的好日子,不要谈这些事了。”

  她把大家都拉回到牌桌上,恢复了刚才的牌局。可是不知怎的,这回牌风却突然转得炽旺起来,大家的注愈下愈大。张嘉行捞起袖子,大声喊着:

  “Show hand!Show hand!”

  将面前的筹码一大堆一大堆豁瑯瑯推到塘子里去。雷芷苓跟着张嘉行也肆无忌惮的下起大注来。慧芬打扑克一向谨慎,可是她也受了她们感染似的,一动便将所有的筹码掷进塘子里。男客人们比较能够把持,可是由于张嘉行她们乱下注,牌风愈翻愈狂,大家守不住了,都抢着下注,满桌子花花绿绿的筹码,像làng头一般一忽儿涌向东家,一忽儿涌向西家,张嘉行和雷芷苓的先生一直在劝阻她们,可是她们两人却像一对战红了眼的斗jī一般,把她们的先生横蛮的挡了回去,一赢了钱时便纵身趴到桌子上,很狂妄的张开手将满桌子的筹码扫到跟前,然后不停的喊叫,笑得泪水都流了出来。张嘉行的声音叫得嘶哑了,雷芷苓的个子娇小,声音也细微,可是她好像要跟张嘉行比赛似的,拼命提高嗓子,声音变得非常尖锐,十分的刺耳。输赢大了,一轮一轮下去,大家都忘了时间,等到江腾去拉开窗帘时,大家才发觉外面已经亮了。太阳升了出来,玻璃窗上一片白光,qiáng烈的光线闪进屋内,照得大家都眯上了眼睛,张嘉行丢下牌,用手把脸掩起来。江腾叫雷芷苓去暖咖啡,我们便停止了牌局。结算下来,慧芬和我都是大输家。 6/7 首页上一页4567下一页尾页

  我和慧芬走出屋外时,发觉昨晚原来飘了雪,街上东一块西一块,好像发了霉似的,冰泥块上,都起了一层薄薄的白绒毛,雪层不厚,掩不住那污秽的冰泥,沁出点点的黑斑来。Rivedale附近,全是一式酱色陈旧的公寓房子。这是个星期天,住户们都在睡懒觉,街上一个人也看不见,两旁的房子,上上下下,一排排的窗户全遮上了huáng色的帘子,好像许多只挖去了瞳仁大眼睛,互相空白的瞪视着。每家房子的前方都悬了一架锯齿形的救火梯,把房面切成了迷宫似的图样。梯子都积了雪,好像那一根根黑铁上,突然生出了许多白毛来,太阳升过了屋顶,照得一条街通亮,但是空气寒冽,鲜明的阳光,没有丝毫暖意。

  慧芬走在我前面,她披着一件大衣,低着头,看着地,在避开街上的污雪,她的发髻松散了,垂落到大衣领上,显得有点凌乱,我忘了带手套,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仍旧觉得十分僵冷,早上的冷风,chuī进眼里,很是辛辣。昨晚打牌我喝多了咖啡,喉头一直是gāngān的。我们的车子也结了冻,试了好一会儿才发燃火。当车子开到百老汇上时,慧芬打开了车窗。寒气灌进车厢来,冷得人很不舒服。

  “把窗子关起来,慧芬。”我说。

  “闷得很,我要chuīchuī风。”慧芬说。

  “把窗子关起来,好吗?”我的手握着方向盘被冷风chuī得十分僵疼,慧芬扭着身子,背向着我,下巴枕在窗沿上,一直没有做声。

  “关起窗子,听见没有?”我突然厉声喝道,我觉得胸口有一阵按捺不住的烦躁,被这阵冷风chuī得涌了上来似的。慧芬转过身来,没有说话,默默的关上了车窗,当车子开进Times Square的当儿,我发觉慧芬坐在我旁边哭泣起来了。我侧过头去看她,她僵挺挺的坐着,脸朝着前方一动也不动,睁着一双眼睛,空茫失神的直视着,泪水一条条从她眼里淌了出来,她没有去揩拭,任其一滴滴掉落到她的胸前,我从来没有看见慧芬这样灰白这样憔悴过。她一向是个心性高qiáng的人,轻易不肯在人前失态,即使跟我在一起,心里不如意,也不愿露于形色,可是她坐在我身旁的这一刻,我却感到有一股极深沉而又极空dòng的悲哀,从她哭泣声里,一阵阵向我侵袭过来。她的两个肩膀隔不了一会儿便猛烈的抽搐一下,接着她的喉腔便响起一阵喑哑的呜咽,都是那么单调,那么平抑,没有激动,也没有起伏。顷刻间,我感到我非常能够体会慧芬那股深沉而空dòng的悲哀,我觉得慧芬那份悲哀是无法用话语慰藉的,这一刻她所需要的是孤独与尊重,我掉过头去,不再去看她,将车子加足了马力,在Times Square的四十二街上快驶起来,四十二街两旁那些大戏院的霓虹灯还在亮着,可是有了阳光却黯淡多了。街上没有什么车辆,两旁的行人也十分稀少,我没有想到纽约市最热闹的一条街道,在星期日的清晨,也会变得这么空dàng,这么寂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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