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父母_石钟山【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老葛有时会从药房里走出来,一手托着紫砂茶壶,一手拎了把锈迹斑斑的菜刀,递给杨铁汉,嘴里大声地喊着:磨刀的,把我这刀给好好磨一磨。

  杨铁汉接过刀,眯着眼睛看了看,就利索地磨起来。

  老葛站在一旁,眼睛盯着刀,低声说:城外还没有联系上,看来还得等一等。

  透过“嚓嚓”的磨刀声,他也低声说:孩子在这儿,我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老葛“滋溜”地喝了一口茶,抹抹嘴说:这我知道,组织比你还急。

  有人路过药房,杨铁汉就大声道:老板,你这刀可有些日子没磨了,看这锈的。

  老葛煞有介事地撇撇嘴,说:可不是,有日子了,这段时间也不见你过来。

  等路过的人走远了,老葛就兴奋地说:前两天你送到关帝庙的情报可解决大问题了,八路军县大队gān掉了鬼子的运粮小队,小鬼子一个也没剩下。

  杨铁汉举起刀,眯起眼睛,冲太阳看一眼刀刃,笑了——为了自己亲手送出去的情报,也为了县大队的胜利。此时,他异常怀念起县大队的生活,那里不仅有他敬重的肖大队长和刘政委,还有那么多熟悉的战友。想到这儿,他瞟了眼老葛,小声道:真想杀到前线去啊。

  老葛端起茶壶,慢悠悠地喝下一口,看着面前磨得锃亮的刀,意味深长地说:磨刀不误砍柴功啊——说完,拿起杨铁汉递过来的刀,道声“谢谢”,转身踱进了药房。

  杨铁汉尽管没有从老葛那里打听到送走三个孩子的确切时间,但他的心里是踏实的。不知为什么,进城这么长时间了,只要他远远地望到老葛的药房,和老葛轻描淡写地说上几句,他那颗沉甸甸的心就会踏实下来。在县大队时,县大队就是他的组织,有了组织,就有了家。在城里,他做地下工作,老葛是他的上线,他的工作归老葛直接领导,老葛就是他的组织。有了组织,他的心里就有了底气,有了方向。

  他更多的时候是以磨刀的名义转悠到鬼子或伪军的营区外,把磨刀的家什往地上一放,扯开嗓子喊起来。

  刚开始,鬼子门口的卫兵对他是一脸的戒备,端着枪,用刺刀冲他比划着说:八格——

  他停留的时间稍微长点,鬼子就会举起枪托轰他。现在,鬼子似乎对他已经很熟悉了。他把磨刀的摊子支在离兵营不远不近的地方,上岗的两个鬼子就觑着眼睛看他,他悠长地吆喝一声:磨剪子嘞,戗菜刀——

  鬼子听了,就嘻嘻地笑。偶尔的,那个胖厨子从兵营里走出来,提两把菜刀,“当啷”一声,扔到他面前,就蹲到了地上吸烟。很快,厨子的目光就被一群搬家的蚂蚁吸引了,他用手里的烟头去烫蚂蚁,或者用一个小棍去拨弄蚂蚁搬动的食物,一次又一次,蚂蚁们不屈不挠地抗争着。伙夫就笑了,像个调皮的孩子。

  杨铁汉把磨好的菜刀递给伙夫:兄弟,你看这刀口,别说切菜,杀猪都没问题。

  厨子把目光从蚂蚁身上移开,接过刀,在手里掂了掂:杀猪?你看杀人行吗?

  杨铁汉赶紧作出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兄弟,可别乱说,让太君听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伙夫就说:妈个巴子,他们听不懂,这小日本儿太不是东西!早晨无缘无故地扇了我两耳光,你说他小日本儿是人吗?

  杨铁汉一脸同情地劝道:兄弟,人在檐下站,不得不低头啊,该忍就忍吧。

  厨子立马瞪起了眼睛:这帮小鬼子咋不让县大队给收拾了呢。前几天,鬼子去抢粮,结果一个也没有回来。

  杨铁汉见时机已到,便说:兄弟,你这儿做饭也够累的吧,几百号人的饭呢。

  伙夫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了两下:妈的,前两天还三百多口子呢,现在让县大队一家伙给gān掉几十个。

  杨铁汉打着哈哈:兄弟给太君gān活,说话还是小心些好。

  伙夫站起身,把磨好的菜刀在空中比划了两下,咬着牙说:再敢欺负老子,非得和他们拼了不可,我以前可是杀猪的。

  伙夫丢下话,提着菜刀向兵营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冲杨铁汉道:磨刀的,今天日本人没给磨刀钱,下次一起给你。

  杨铁汉冲他挥一下手:不急,有就给,没有就算了。

  他目送着伙夫走向日本人的兵营。只见磨刀时还一脸轩昂的伙夫,走到日本兵面前,身子立马短了一截,菜刀也老老实实地捧在了手里。杨铁汉看在眼里,就在心里笑了笑,收拾起东西,向伪军的门口走去。

  直到太阳落山时,杨铁汉才扛着磨刀的家什回到振兴杂货铺。之前,他已经用磨刀的钱买了一些杂粮和青菜,还没有走进门,孩子们老远就迎了上来。盼妮接过他手里的菜,盼chūn一边往屋里跑,一边喊着:娘,爹买菜回来了。

  很快,一家人就围坐在一起,吃上了彩凤做好的晚饭。看似简单的饭菜,却也给平淡的日子添了些烟火气。

  吃完饭,杨铁汉坐在门前,和孩子们玩上一会儿。他望着眼前的四个孩子,竟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如果不是小鬼子,他早就和小jú圆房了,说不定孩子也会满地乱跑了。恍惚间,他似乎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屋里忙碌的不是彩凤,是小jú;而此时正坐在这里的却是魏大河。想到大河,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下意识地在怀里摸了摸那枚坚硬的子弹壳,大河牺牲的样子就历历在目了。自己说过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大河,你放心地走吧,他们娘儿俩有我呢。以后有我吃gān的,就决不让他们喝稀的。他顿时感到肩上像压了磨一般,沉甸甸的。

  孩子们被彩凤安顿着睡下后,杨铁汉在杂货铺的外间打了地铺。他坐在黑暗里,一时没有睡意。彩凤在他面前时不时地会念叨起魏大河,他却无法去应对,也不能去告诉她事实的真相。他只能在心里暗暗地为彩凤叹气。

  彩凤端了一盏油灯出现在他面前。油灯被放在桌子的一角,飘忽不定的光亮便映在两个人的身上。

  孩子们都睡了,你也早点睡吧。杨铁汉望着彩凤说。

  彩凤不说话,拉过一只小凳,坐在那里缝补着孩子的裤子。过了一会儿,她总算缝好了,一边收拾着,一边问:铁汉,你跟我说句实话,你离开县大队时,大河还在吗?

  彩凤已经不止一次这样问过了,杨铁汉每一次都铁嘴钢牙地说:他挺好,你放心吧。

  彩凤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大河已经快半年没有消息了。

  城里的鬼子戒备得严,县大队很久没到城里活动了。没啥事,彩凤你不用太惦记。

  彩凤像下了决心,突然抬起头来:铁汉,你能帮我照顾两天孩子吗?我想出城去找一找县大队。

  听了彩凤的话,杨铁汉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我一定要见见大河,不管他是死是活。彩凤的口气变得坚定起来。

  杨铁汉就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的心似乎被重重地敲了两下。那一刻,他真想把实情告诉彩凤,可这又是组织纪律所不允许的。半晌,他说:彩凤,要不我出城帮你打听一下。

  彩凤摇摇头,固执地说:我要亲眼看到大河。杨铁汉坐在灯影里,望着坚定不移的彩凤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彩凤说完,端起油灯走了,留下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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