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上的羊群_迟子建 【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然而不愉快还是微妙地降临了。

  快到圣诞节的时候,接连降了几场大雪,街上一片白茫茫的。我坐在窗前画雪后的城市。这时林阿姨抱着芦苇朝我走来,问我这孩子从一生下来就怕惊么。我问怎么了。林阿姨说:“我不小心将一盒录音带碰到地上,声音算不上很响,可孩子却吓白了脸。”

  我极其脆弱地说:“的确,他从小就怕惊,胆很小。”

  “你怀他时大概水果吃得太多了。”林阿姨说,“要是多吃点肉恐怕他会更结实一些。”林阿姨笑着打趣道,“我也不懂这些,全是听人胡说的。不过肉吃多了生他就困难了。”

  我只能顺水推舟:“肉和水果都没少吃。”

  “你和于伟年纪都不小了,这么晚才要孩子,全是为了事业吧?”

  我真不明白她那天为何如此饶舌,如此刨根问底。为了表达我的不满,我说: “林阿姨,以后我作画时最好不要来打扰。”

  她愣怔了一下,脸色发灰了,她一边道歉一边抱着芦苇退出画室。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她的那几幅关于女儿的油画作品,那种洋溢着难以割舍的亲情的作品,我便觉得自己过分了,便主动找她说话。

  “我推荐你看《红磨坊》吧。”

  “《红磨坊》是什么?”她问。

  “写克鲁斯·劳特雷克的。他是法国的一位著名画家,下肢畸形,是个侏儒。他生前常常去红磨坊,就是酒吧场所,那里有jì女和舞女。他把舞女简直画绝了。” 我补充道,“他的红色用得极其得体。”

  “jì院就该是这种颜色。”她笑笑。

  我们之间的短暂隔阂就此消解了。

  然而第二次不快竟像流感一样很快袭来。

  圣诞节的那天。于伟提前下班回家。他为我、芦苇和林阿姨都带来了礼物。我们不像西方那样有火jī可吃,就以烧jī代替。芦苇见我们吃肉也伸出手来要,我怕他消化不良就加以制止。可林阿姨还是撕了一条肉递给他,芦苇将肉吞掉了。因为过节,我不想破坏气氛,便没有说什么。可到了临睡的时候,她又突然向我要芦苇婴儿时的照片:“我想看看他一个月和百天的样子。”

  我触电一般立在那里。于伟连忙上前解释道:“这孩子还没有拍过照片,实是因为工作太忙了,顾不上。”

  “你们对孩子也太不经心了。”她半是责备半是遗憾地说,“我真想看看他几个月前的样子。”

  “过几天是新年了,我一定多给他拍些照片。”于伟笑着应付。

  我和于伟垂头丧气地走进卧室。我气急地说要把林阿姨辞了,她太关心保姆以外的事了,而且她有意无意gān扰我作画的心态,她还自作主张给芦苇吃jī肉。于伟则认为我太狭隘,他认为孩子不必太娇气,而且林阿姨要照片看也没什么过错,她并不知道芦苇不是我们亲生的。

  “要么就告诉她这个事实。”于伟说。

  “不——永远不——”

  “你不能生养这并不是你的错。”于伟轻声说,“这不是什么缺陷,把事情说清了,你会很轻松的。”

  “芦苇破坏了我们的生活。”我哭了,“我们很少有单独的时间能在一起了。”

  “我——”于伟猛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真该死啊,我怎么……下个周日吧,我们仍然开车到乡下去。”

  “孩子呢?”

  “有林阿姨照看呢。”于伟说。

  “不过我们不去八方台镇了。”我说。

  “这也是我的想法。”于伟关掉chuáng头灯,在我耳畔悄悄说,“圣诞老人告诉我,男人要在今夜把他身上最珍贵的礼物献给他所爱的女人。”

  “圣诞老人也告诉我,女人不要在这个夜晚轻易接受男人赐赠的任何礼物。” 我在他温暖的怀中接受他的爱抚,窗棂籁籁作响,寒风为我们那如火的激情而突然改变了性质:它宛如chūn风那柔曼的触角。

  神秘的老羊倌

  我和于伟坚持周日到农村去休闲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了。他所承包的公司刚好有一台能吃苦耐劳的吉普车。季节好的时候我常常带上作画的东西,我们还带上面包、香肠和啤酒。我们都喜欢大自然,几乎每次都是等到日头落了,原野上暮色浓浓的时分才返城。

  这个礼拜天我们很早就醒了。听得见林阿姨在房内和芦苇说着话。他们总是比我们醒得早。

  林阿姨在嗔怪芦苇:“你这个小坏东西,昨晚谁又尿湿了褥子?”

  芦苇咿呀地应着,嘴巴还不时噗噗地弄出响声,这是因为他在长牙,牙chuáng发痒的缘故。林阿姨说:“噢,你认错了,是个好孩子。来给姥姥挠一个——”芦苇已经学会用手象征性地挠东西了,大概芦苇很快灵敏地做出了反应,我听见林阿姨兴奋地赞叹道:“好挠,好挠。”接着便是芦苇咯咯的笑声和随之而起的“哇哇”的叫声。

  我和于伟起chuáng后和孩子亲近了一番,然后关照好林阿姨就去郊县的农村了。吉普车一出了城,路上车辆就稀少了,偶而遇见的过路人也全都在寒风中缩着头。于伟减慢了车速,他侧身问我:“咱们去哪?”

  离城里比较近的除了八方台镇就是鱼塔镇了。八方台镇与鱼塔镇相距近二十公里,两个镇子都临江,也都是穷镇子。不过这两个镇子名气都不小。据说鱼塔镇的男人没有一个不好赌的,这点很快就在车经过鱼塔镇的一瞬间得到了证实。

  没有一座像样的房屋,泥坯土房大都东倒西歪,窗户上蒙着塑料布。每家的院子前甚至连栅栏都没有,更看不到生动活跃的人,仿佛这个镇子已经消亡了。我们慢慢地穿过小镇,后来总算在一个厕所旁看到了一头身上裹满白霜的牛,然后又在镇西头的一家看到了一群羊。那群羊正在争先恐后地抢吃着什么东西,羊圈一阵骚动。

  “总算有点生机了。”于伟停下来。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群跃动的羊。它们是山羊品种,白色,只不过由于脏和气候的原因,那白色已经不那么明朗了。

  “这里的人为什么不家家都养羊呢?”我说,“这附近有草场,而且羊肉价钱不薄。”

  “也许很多人家连买羊的本钱都没有。”于伟说。

  我戏谑道:“看来这家人是鱼塔镇的地主了。你看他家的房子是用红砖砌的,门框上还刷了蓝漆。”

  “我估计这家的男人品德好。”于伟说,“肯定不赌。否则,这些羊早会被债主一只只地给牵走了。”

  “我跟你的判断恰好相反。”我说,“这家的主人也许是个大赌棍,他从来不输,赌术高明,于是就把邻镇子的羊都赢来了。”

  “嗬----”于伟嘬嘴说,“倒是真有这种可能性。”

  我们正猜测着,涂着显眼蓝漆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约摸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又矮又瘦,穿着破破烂烂,一绺稀疏的花白胡子,戴顶黑毡帽,酒糟鼻子,小眼睛,看人时直勾勾的。于伟摇下玻璃窗,打算和他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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