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上的羊群_迟子建 【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你打了他?”牧羊人轻声说,“你打了他……”跟着他又问,“你打了他哪里?”

  “屁股。”我说,“我知道不能打小孩子的脑袋。”

  “这就对。”牧羊人艰涩地笑了,“不能打脑袋。”

  “孩子他爸爸因为我打孩子跟我吵了起来。”我摊开双手,“他从来没和我吵过架,他太溺爱孩子了,昨晚我们吵得很凶。”

  “小孩子不能太惯着了。”牧羊人看了一眼说,“不能不承认棍棒出孝子,可也不能从这么小就体罚他。”

  “我想从小时就注意对他教育。”我说。

  “你们都没有错。”半晌,他才说出一句总结式的话,然后问我,“你是偷偷溜出来的?”

  “是的。”我说,“我一大早就出来了,我坐的去楚天坝的长途汽车。”

  “你男人一会准来接你。”他说。

  “不会的。”我说,“他根本不知道我来这。”

  “他会猜到的。”牧羊人咧嘴笑笑。

  我和他在原野上散着步,他的目光追寻着前方的羊群,而我的目光则放在脚下的白雪上。我问他上个礼拜为什么没有来?他叹口气说:“我家姑娘病了,病得不轻,我不能来。”

  “她得的什么病?”我问。

  “她不吃东西,连水都不想喝。”牧羊人忽然蹲下身子,扔下羊鞭子,用双手抱住脑袋。“大夫说她得了厌食症,她瘦得不成人样,恐怕活不长了!”他抽泣起来。

  “她几岁了?”

  “刚过六岁。”他呜咽着说,“她生日小,其实还不到六整岁。”

  “她怎么会得了厌食症?”我想起了得这种病早逝的美国乡村女歌手卡伦·卡彭特。

  “她想事……”他号陶一声道,“她想——”

  “这么小的孩子就有心事?”我有些不信地说,“这怎么可能?”

  “她想……”他只能悲伤地吐出这两个字。

  “厌食症不是不可以治的。”我说,“带她进城看过了吗?”

  “该看的都看了,就是不行,她就是不吃东西,连水也不想喝。大夫只能给她推葡萄糖维持着。”他忽然分开双手,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说,“她老是想……”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我说可以想办法为他引荐一位城里的医生,我还可以到他家去看看那个孩子,问她究竟想要什么,尽量满足她。

  “谁也满足不了她,”他又重复说,“她想——”

  “她不至于想要天上的月亮吧?”

  “她想——”他只能喃喃说出这两个字。

  他的悲伤使我觉得天气分外寒冷。羊群已经脱离了我们的视野。一股风chuī过来,我打了个哆嗦。他哭过后倒显得平静多了,他呆呆地看着前方,说:“你看——你看——”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听到了车声。吉普车正经过鱼塔镇朝原野驶来。

  “我没说错。”他喃喃地说,“我得去看看羊群了。”

  牧羊人告别我,有气无力地朝鱼塔镇走去。

  吉普车一摇一晃地向我驶来,车轮搅起的雪粉纷纷扬扬,我对自己说,芦苇他爸爸来接我回家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于伟停下车,打开车门,他歪着头笑望着我:“嗨,一夜不同chuáng就委屈了?” 说着,朝我伸出一双温暖的手。

  寂静

  芦苇能扶着墙壁磕磕绊绊地走几步路了。每当他能多走几步而不至于摔倒时,他就得意洋洋地别过头来冲我们咿哇叫着,仿佛在欢呼他的胜利。而当他不慎摇晃着跌倒时,这小男子汉一点也没有英雄气概,他会马上撇着嘴放声大哭,直到大人把他扶起为止。过了chūn节,天气一天天转暖,不知不觉之中,大地上封存的积雪开始消融,一些小巷子就泥泞不堪了。天色转蓝,云彩也开始洁白地呈现,树木的枝条变得舒展柔软,总之chūn天正在无声地来临。

  林阿姨在一个chūn光明媚的周末从家里带回了桑桑的死讯。她回去取换季的衣服,发现邮筒里有一封来自美国的信。林阿姨一看陌生的字体便明白是有人在报告桑桑的死讯了。她战战兢兢地打开信,是桑桑的一位华人朋友写来的,她告知桑桑死于一个礼拜日的傍晚,死时极其平静,脸上还挂着笑意。现在桑桑已经被安葬了。她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喝一大口甘美的红葡萄酒,结果她如愿以偿了。

  “临死还恶习不改,还要喝酒!”林阿姨颤抖地说。

  “她没有给你留下任何遗言?”我问。

  “没有。”林阿姨说,“她只是托她的朋友告诉我她的死讯,她连一个字都不给我留。”

  “桑桑是很彻底的人。”我说,“她大概是不想让你为她难过。”

  “她死了对她也许是一件幸福的事。”林阿姨缓缓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无牵无挂了。”

  “别这么说,林阿姨。”我说,“还有芦苇呢。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

  林阿姨没有说什么,她转身进了厨房。我悄悄地跟过去,发现她一边给芦苇沏奶一边悄悄垂泪。

  “等于伟忙过这一段,天气转暖了,我们一起到鱼塔镇的原野上写生。”我说, “我们还带上芦苇。”

  她在点头的一瞬我的眼前忽然现出一朵苍老的浮云,那是林阿姨满头灰白的头发,我是第一次感觉到她的衰老。

  四月末的一个礼拜日,天清气朗,我们一大早就驱车从城里出发了。林阿姨抱着芦苇,芦苇的怀中则抱着牧羊人为他做的木头熊。芦苇穿着一套雪白的毛衣毛裤,神情活泼,像只淘气的小羊羔。

  出城以后太阳升得高了一些,雪亮的阳光照耀着起伏的原野,由于百草萌发,那种生机勃勃广阔的绿色格外令人赏心悦目。我不由哼起了一首美国乡村歌曲《昔日重来》。这首充满伤感怀旧情绪的歌常常把我打动。它的歌唱者卡伦·卡彭特就是那个因为得了厌食症而离去的天才歌唱家。唱完歌,我蓦然想起了牧羊人,我们已有一个多月没来鱼塔镇了,不知他的女儿的病怎样了?

  “也许已经好了。”于伟试图打消我的担忧,“说不定一会便能见到羊群、牧羊人和他的女儿。”

  “但愿如此。”我说。

  芦苇因为在居室里蜷缩了一冬,所以他坐在车里望着车窗外不停变幻的景色兴奋得咿呀乱叫,活泼得像只兔子。他已经长了四颗雪亮的白牙,他能喝粥和吃鱼片了。他的头发在二月二被剪了之后,的确再发出的头发就密实和黑亮了许多。他在林阿姨怀中蹦跳着,林阿姨将双手捺在他的腋下,由着他蹦跳欢叫。

  chūn忙时节了。鱼塔镇却没有播种的迹象。我们进入小镇时感觉到的是无与伦比的寂静。炊烟疏淡,少见人影,只有一些窗前经冬而变得发脆破烂的塑料布在chūn风中飘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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