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鬼子/遍地英雄_石钟山【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父亲在还没有谢世的时候,家里的大事小情便都由杨雨田操持了。父亲入土以后,杨老弯那时已经娶妻生子。杨雨田就对他说:“咱们分家吧。”杨老弯觉得分家没有什么不好,就点头答应了。杨雨田拿出了父亲的遗书,遗书上并没有写明分家的事由,只写杨家的产业由老大支配。杨老弯没想到,老大杨雨田一下子把他支配到了小金沟。小金沟和大金沟比起来都是薄田,那时轰轰烈烈的开金矿运动已经冷淡了,不是没有了金矿,而是因为金矿运出去,路途太遥远,花耗太大,买办和商人把注意力又投向了那些jiāo通方便的地方,这里只剩下一些小打小闹淘散金的人们。

  杨老弯没想到杨雨田一下子把他支配到了小金沟,他不情愿,却不敢反抗。杨雨田似乎看出了弟弟杨老弯的心思,便说:“弟呀,别怪哥不多分你产业,分了你,你能守得住么?守不住田地能对得住杨家脸面么?”杨老弯在哥哥杨雨田面前一点脾气也没有、他找不到一点理由反驳杨雨田,谁让父亲留下那么个遗嘱呢?他恨杨雨田,更恨父亲。每年过年过节的,杨雨用都约了他来到祖上的坟前祭奠,杨老弯一望见父亲的坟头,在心里就说;“呸。”他那时就曾暗自发誓,一定在小金沟活出个人样来,让死去的父亲看一看,看到底谁能守得住这个家业。

  谁曾想,败家子杨礼爱好上了抽大烟,嫖女人,败家子杨礼的行径让杨老弯心灰意冷,没想到又来了比胡子还不讲理的日本人,日本人占了小金沟,又占了他家的院子,他要找杨雨田讨个主意,这日子咋样才能过下去。

  杨老弯来到大金沟杨雨田大院门前,迎接他的不是杨家的家丁,而是两个挂枪的日本人。日本人拦住他,把两把刺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杨老弯的冷汗就从脊梁上流下来,他嘶哑着喊了一声:“大哥——”

  出来的是管家杨么公,杨么公见是他,笑了笑,冲两个日本兵弯弯腰说:“这是杨保长的弟弟,让他进来吧。”两个日本兵便把刺刀收子回去。

  杨么公把他引到房里说:“东家在和日本人说话,坐这等等吧。”他就一把抓住杨么公的手说:“你说这事是昨弄的哩,咋来恁多日本人咧,杨家这不要败了么?”

  杨么公不说话,望着天棚想心事。

  杨雨田见到杨老弯时,竟带了一脸喜气,北泽豪大佐刚才对他说,日军的慰安团今晚要来。他不知啥叫慰安团,潘翻译官告诉他就是女人。北泽豪还答应到时让一个日本女人侍候侍侯杨保长。杨雨田觉得这事挺让人兴奋,他还从来没见到过日本女人。他在柳金娜身上没实现的愿望,他要在日本女人身上实现一次。

  杨老弯却哭丧着脸说:“大哥,杨家完哩,日本人占了我房子咧。”

  杨雨田就说:“占就占去,我有啥办法,我的房子不也让日本人占了?”

  杨老弯又说:“可你是保长他们不让我当保长,还占我房子。”

  杨雨田就显得很不耐烦,他挥着手说:“日本人要来,东北军都挡不住,他们要gān啥就让他们gān去。别和日本人过不去,他们会要咱们的命的。”

  杨老弯心就凉了,他在杨雨田这里没有讨到主意,勾头弯腰地往回走。来到自家门前,他看见自家门前也站了两个日本兵,这两个日本兵自然认识他,没有把枪上的刺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很顺利地走进了自家院子。他听见杨礼在向什么人哀求。杨礼说:“大爷爷,给我留一匹吧,我都要死了,可怜可怜我吧。”他走到马圈时,看见几个日本兵,正在往外牵他的马,杨礼跪在地上,正抱着一个日本兵的腿哀求着。那日本兵不听杨礼哀求,一脚把杨礼踢翻在地上,牵上马就走了。杨老弯在心里哀嚎一声:“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杨家败了。

  杨礼就哭喊着说:“爹呀,你留这些马gān啥呀,你不让我卖,让日本人牵去了,爹你要救我呀,我要死了。”

  杨老弯不知从哪里冒上一股恶气,他从地上抓过杨礼的衣领,照准杨礼流着鼻涕眼泪的脸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那耳光很响,震得杨老弯半个膀子麻了。

  6

  日军少尉三甫知良每次来到gān娘家都显得忧心仲忡。他一见到gān娘和草草,便忘不掉几年前在这里淘金的日子,以及gān娘和草草和对自己的好处。三甫更忘不了在广岛和士官学校接受军训的日子。那是一段非凡的日子,他们受到不只是军事上的训练,还有天皇的意旨——那就是征服东亚直至整个世界。天皇煽动起了一种qiáng大的民族情绪,三甫却在这种情绪里困惑了。三甫渴望再次来到中国,却不是为了战争,而是见到gān娘和草草,还有葬在中国的父亲。那些日子,他要来中国的决心,比任何人都迫切,没来中国前,他甚至吃不好,睡不香,眼睁睁地数着来中国的日子。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东北军团,他知道在中国东北地区有一个叫大金沟的地方,大金沟住着他的gān娘和草草。数十辆军船是在旅顺登陆的,他们先驻扎在奉天郊外北大洼,东北军一撤入关内,日军便开始四面八方地在东北地区铺开了。他又选择了北泽豪指挥的这支部队,他很顺利地来到了大金沟,看见了他朝思暮念的草草和gān娘,可他却不高兴,心里莫名地总是沉甸甸的。

  gān娘还是gān娘,草草还是草草,还是那两间土坯房,还是那铺热炕,每次看到这些,三甫心里涌过一阵阵热热的暖流,可他每次一看到gān娘和草草脸上忧郁的神情,他的心也像了蒙了层灰。

  他每次走进这两间温馨的土坯房,就想起和父亲一起淘金韵日子。父亲留在了这里,他也回来了。他每次一进门,gān娘便把他往炕上拽,草草过来替他脱鞋,他坐在炕上,那种温暖的热流顺着脊梁一点点地爬遍全身。他看着草草坐在灶前,扒出炭火在给他烤被雪浸湿的鞋,他的鼻子就有些酸。草草脸被火烤得红扑扑的,一绺头发搭在草草的脸上,他入神地盯着草草。草草不知什么时候也在抬眼看他,他慌慌地把目光躲开,去望结在窗纸上的霜花。草草的脸更红了。草草柔声细气地问:“哥,大锅饭吃得饱么?”三甫就点点头。gān娘捏一捏他的棉衣,心疼地说:“恁冷的天,穿这么少不冷?”三甫摇摇头,此时,他发现眼泪已涌出了眼帘,他怕gān娘和草草看见,忙低下头用手擦了。

  三甫在广岛的时候,经常梦见已经回到中国,雪厚厚地盖着大金沟的山山岭岭。外面很冷,屋里却很热,他和gān娘、草草围着炭火盆说话。整个世界都是静的,三个人温暖地说着话。他们伸出手在火盆上烤着,他的手碰到了草草的手,草草的手是那么热,那么软。不知什么时候草草已经偎在了他的怀里。草草在他怀里喃喃地说:“三甫哥,你回广岛想我了么?”他每次在梦中醒来,心绪总是难平。此时此刻,一切多么像梦中的景象呀。

  草草把他的,鞋烤gān后,放在炕沿上,坐过来瞅着三甫说:“三甫哥,你瘦了。”“瘦了么?”他这么说完,用手掩饰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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