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务037_石钟山【完结】(33)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有时,三甫野夫闲着无事,会倒剪了双手这里走一走,那里看一看,每次走到孟董身旁,他都停下来,冲着正忙碌的工人们大声地说:“孟先生棋王的是,是大大的良民。”工人们就在忙碌中抬起头漠然地望一眼孟董。孟董看出了那些漠然的目光,每次再随三甫野夫走到后院时,他的双腿似灌了铅般地沉重,浑身上下也就很不自在。

  惟有马棋手不漠然地望孟董,而是很羡慕地瞅着他。休息时,马棋手凑过来,敬一支烟给孟董,然后就无比滋润地说:“和三甫野夫下棋过瘾吧?”孟董就摔掉手里的烟,看也不看马棋手一眼,站到了别的地方。马棋手就怔怔地望一会儿孟董,笑一笑,无滋无味地吸烟了。

  日本人的出现,使槐树镇的人们得到了更多有关八路军的消息。人们知道有一支中国人的军队为了赶走日本人正和日本人在外面的世界打仗。莫名的,每当人们再看到日本人,都希望八路军的队伍早日能来到槐树镇,把日本人赶走,人们向往着槐树镇昔日的宁静。

  如果李先生不出现在孟董的生活里,一切都将会是另一番样子,然而李先生出现在孟董的生活里,于是孟董的人生有了另一种结局。

  那一天傍晚下班回来的孟董,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一个人。那个人穿着长袍,戴着礼帽,孟董愣了一下神,呆怔地望着来人。那人划燃手里的火柴,点亮桌子上的油灯,然后立起身,摘下帽子,冲孟董道:“你是孟师傅吧?”孟董没点头也投摇头,仍那么呆呆地站着。灯光中他望见来人很面熟,好像在哪见过,那眉眼,那神态,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半晌才问:“你找我有事?”

  “我是从那里来。”来人说完指一指窗外的山坡方向。

  孟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仍半张着嘴愣在那里。

  “你认识独臂李吗?”来人又说。

  孟董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来人的长相神态极似独臂李,他一时呼吸有些急促,有些喘息着问:“你到底是谁?”“我是他儿子。”来人很平静。“李先生——”孟董又向前走了一步,便仔细地望着李先生。半晌,孟董叹一口气,神情悲戚。

  “父亲的事我都知道了。”李先生又望一眼窗外的山坡。

  “日本人没来时,他走进了六股河。”孟董喑哑地说。

  李先生抓过一颗摆在桌上的棋子看着,过了半晌才说:“我想和你下一盘棋。”

  孟董不解地望着李先生,李先生真诚地望着孟董。孟董便摆开棋盘。李先生坐在孟董的对面,两人不紧不慢地走起来。天已经很晚了。两人还没有下完一盘棋,这时,李先生看看窗外的天色便说:“孟师傅,时间不早了,明天再下吧。”孟董也抬眼望一眼窗外,时间的确不早了,但他很想下完这盘棋,在这宁静的晚上就和李先生两人。但李先生这么说,他便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望一眼李先生道:“你就歇这吧。”以前慕名找他下棋的人晚上也总是歇在这,这次他也要留李先生住在这。李先生微笑着点点头,抓起桌上的礼帽,孟董就把李先生领到了隔壁的房间。孟董站在黑影里想冲李先生说点什么,犹豫了半晌,最后又什么也没说。

  孟董躺在chuáng上,觉得李先生突然的出现有些蹊跷,他凭感觉李先生不仅仅是来看望死去的父亲,也不仅仅是要来找自己下一盘棋,究竟李先生要来gān什么?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推开李先生的房门,李先生已经走了。这时他又想起昨天张师傅往模具里倒煤灰渣子被三甫野夫发现的事。

  他心事重重地来到了炼钢所,却不见了张师傅,马棋手站在了张师傅平时的模具旁,马棋手见到了他,便很有内容地冲他笑一笑道:“张师傅被送到煤井里去了。”日本人来到槐树镇后不仅接管了炼钢所,同时也接管了煤矿,昨天张师傅发生了那件事,今天就被送到了井下,孟董的浑身就一冷。他知道在煤矿工作很危险也很累,但三甫野夫的用意谁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三甫野夫仍不时地叫上孟董来到后院指点他的棋路。孟董无可奈何地坐在三甫野夫的对面,三甫野夫便摆好棋,拿出纸烟让孟董吸,孟董从不吸三甫野夫的烟,拿出自己的点燃。三甫野夫就眯起眼笑一笑,那笑意味深长,然后便走棋,这时的孟董望着很远的地方不时地走神,直到三甫野夫拉一拉孟董的肩膀,他才从痴怔中恍过神来,望一眼棋局点点头,三甫野夫便停了走棋,点起支烟,说小时候在上海时候的事,说外滩的残局,也说父亲的生意。每次三甫野夫说起父亲把一轮船又一轮船的钢铁运回日本国去时,他总是眉飞色舞,意味无穷,孟董听到这,心里就沉一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从心底升起。

  孟董每次出现在工友们面前时,人们的目光总是冷冷地注视着他,刚开始时,孟董迎着那目光总会愣一愣神,渐渐他便不再愣神了,而是垂下头,避开众人的目光,忙自己的活路去了。休息时,棋友们再也不聚在孟董的周围请教棋路了,而是远远地躲开他,扔下孤零零的他,这时他便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让烟雾一团一缕地罩在自己的头上。马棋手隔着那烟雾讪讪地望着他。

  李先生的出现使孟董那颗沉寂下去的心又生出几圈波澜。他从李先生的神态中看出了什么,也猜出了些什么。但那到底是什么,他一时还说不清。

  就在那天的傍晚,李先生又出现在孟董的家门前。李先生冲孟董笑一笑,不客气地又坐在昨晚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昨天没有下完的那盘棋仍摆在桌子上。李先生执子又走,孟董瞅一眼李先生也不说什么,抓过自己的子应对着。那一晚,两人下了很晚,才把那盘棋下完,结果两人以和棋而告终。棋下完了,两个人都没吭气,李先生望一气儿孟董,然后低下头抓过一颗棋子研究着,半晌才说:“这棋真不错。”

  “唔,祖上传下来的。”孟董有些心不在焉,他期待着李先生说点别的。

  “我父亲的后事让你费心了。”李先生双眼cháocháo地望着孟董。

  “我敬佩他。”孟董似自言自语。半晌又说:“他知道日本人要来槐树镇。”

  “日本人迟早会被赶走的。”李先生自信地笑了笑,露出一排很白净的牙齿。

  孟董的心陡然就颤一下,抬眼望着李先生自信的目光。那一晚,李先生对孟董说了很多外面的事,更多的时候都在说八路军正在为赶走日本人所做的一些事,孟董从来没听说过外面那些新鲜事,听得他很激动,心里久久不能平静。那一晚,李先生说得很晚,孟董也听了很晚,不时地也说一些炼钢所里的日本人,包括张师傅往模具里掺煤渣,最后被三甫野夫送到煤矿上的事。孟董说这些时,李先生边入神入境地听,不时地摇头又点头。天发白的时候,李先生走了,临走时对孟董说:“你不要对别人提起我,有人要问,你就说我找你下棋。”孟董认真地点点头。他望着李先生走进混沌的清晨,这时他才真切地验证了自己的预感,李先生不是一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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