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辙_石钟山【完结】(65)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有一天,父亲又喝得醉醺醺地回来。看见母亲坐在窗前发呆垂泪,父亲的酒一下子醒了,很惊讶地问:丫头,你怎么哭了?母亲没理他,突然问:你闹革命为的什么?父亲很奇怪,随口答道:要解放,要过上好日子呗。母亲凄然地一笑:讨一个好老婆,生孩子传宗接代,对不对?父亲怒不可遏,他想起了枫,你还不是为了他!……母亲眼里泛起了泪光,默默地低下了头……

  不知道是这一次的谈话对父亲的刺激呢,还是父亲自己领悟到了什么,他一下子苍老了,不仅头发全白了,动作也开始变得迟缓了。他有许多事情需要求助于母亲了。他有求于母亲时,就尴尬地,讪讪地喊道:丫头,过来帮帮我……

  母亲听到父亲的喊声,总要擦净自己的泪水才走过去,帮助父亲这样或那样。不管母亲的态度好或不好,父亲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离不开母亲的帮助了。

  晚年的母亲,不再和父亲有什么摩擦了,她彻底地认命了。

  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历史呀!

  原载《湖南文学》1998.1

  《中篇小说选刊》1998.2

  《小说月报》1998.3

  第9章 边缘或大侠

  高一帆一连好久没有走出这幢房子了,经常熬夜养成的习惯,使他的生活颠倒了黑白。

  高一帆是一位作家,作家大都喜欢晚上写作。晚上静,一盏台灯燃亮,周围的世界依次地黑暗下去,只有眼前这一方世界是属于自己的。思绪便在自己的世界里纵横,在这一时刻里,高一帆非常愉快幸福。

  以前高一帆熬夜并不很深,他在熬夜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着卧室里的妻子。那时,他摸黑走到chuáng前,躺在妻子身边,妻子在黑暗中看他一眼,他知道妻子一直在期待着他,他搂过妻子酝酿着,终于觉得自己行了。于是他大汗淋漓,在最关键的时刻瘫倒在chuáng上。妻喘着粗气,鼻孔翕动着,侧过头冷漠地望着他。他一时觉得对不住妻,伸手欲揽妻的肩。妻推开他伸过来的手,翻过身,用被子严严地把自己裹住。

  他小心地躺在妻子身边,深刻地责备着自己,懊悔自己怎么就不行了呢?不知什么时候,他在责骂自己中就睡着了。有几次,他自很不踏实的睡梦中醒来,看见妻赤luǒ着身子坐在chuáng上,这时门窗大开,不太清明的月光泻进来,妻子光滑的肌肤半明半暗,妻仰头望着窗外。有几次,他被妻的举动惊得睡意皆无。后来,次数多了,他渐渐也能在妻子藐视的目光中,自卑地睡去。他开始做梦,梦见自己的身子变得愈来愈轻,愈来愈薄,最后变成透明的一小块,浮在空气中,又随越窗而过的一缕风飘到窗外。不清明的月光穿透他。他很轻地飘在城市上空,身下是密密麻麻的楼群。不知什么时候,他飘到了郊外,郊外一片漆黑。他隐约地看见一片青纱帐扯地连天地伸向远方,青纱帐中间,有着一条曲曲弯弯的huáng土路,土路上零星地点缀着几朵白不白huáng不huáng的小花……他经常在这种飘渺的梦中一直睡到天亮。

  早晨,他醒过来的时候,妻已经走了,她在起皱的chuáng单上留下了两根头发:他看着那头发,想吐。

  不知什么时候,他家楼下院墙外,支起了一个爆玉米花的摊子,“呼呼”的爆炸声,让他不时地中断思路。他的目光越过窗子,就看见墙下一个打赤背的汉子。把一个黑漆漆的圆肚子锅架在火上烧。汉子的背上流着粘粥一样的汗。汗水又在火的蒸烤下gān了,留下一条条浅黑的印记。

  那个摊子很晚了也不收,火星星点点地燃着,汉子蹲在摊子旁,看着路上的行人,一颗又一颗地往嘴里扔玉米花,然后用劲地嚼着。他坐在楼上靠窗的桌前,仍能听到汉子吧叽吧叽的咀嚼声。

  自从有了这个摊子,妻子便爱上了玉米花,每天下班回来,总要蹲在摊子旁,如醉如痴地看着汉子制做玉米花的简单过程,一直到那汉子收摊,妻子才回来。每天夜里,他躺在妻的身旁,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玉米花味,半夜里醒来,他仍能听到妻子在吧叽吧叽嚼玉米花的声音。妻自从有了玉米花,便不再坐在chuáng上向外张望了,妻不知厌倦地嚼玉米花。

  早晨醒来的时候,他看到妻躺过的地方,都是玉米花的碎渣子,焦糊的玉米花气味一直包围着他。

  自从有了玉米花妻子便不再用冷漠的目光望他了,他就想,爱吃你就吃。他似乎得到了解脱,于是一门心思构思他的一部小说。小说的题目已经想好了,叫《坚贞的蚕丝》,且故事也有了大概的框架,一个解放前的故事,一个丝绸厂的长工爱上老板女儿,故事似乎很俗也很陈旧了,但他坚信,自己的故事与别人有不一样的地方。

  就在高一帆着手写《坚贞的蚕丝》这部小说时,妻子突然离家出走了。妻子走后,那个爆玉米花的摊子也随之消失了。他找过妻子,找到妻的单位,领导说:“她辞职了,你不知道?!”他又找到妻的亲戚、同学,没有人知道妻的下落。他开始找爆玉米花的那个摊子,但找遍了全城的大街小巷,再也没有看到一个爆玉米花的摊子。他在努力寻找妻的时候,妻给他写来了一封信,妻在信中说,你不用再找了,咱们的姻缘已尽,你如果愿意可向法院提出离婚……他查看那封信的邮戳,希望在邮戳上看到妻的下落,但邮戳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

  他坐在黑暗里,望着窗外不太清明的月光,望着院墙外墙根下,那里曾经有过那个爆玉米花的摊子,接下来,黑夜像cháo水一样包围了他。这样的情绪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他又重新找回了自己,于是他定下心来开始写《坚贞的蚕丝》。

  他写得非常的投入,昏huáng的台灯下,是自己那一方想象的世界,他感觉好极了,他从没有找到过这种感觉。他想这部小说一定能引起反响。他闭门不出,黑白颠倒地写他这部小说。他几乎忘记了还曾有过妻子,忘记了自己是文联的专业作家,也忘记了每月去文联拿一次工资,忘记了外面还有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脑子里只剩下了《坚贞的蚕丝》——

  蚕蚕有一个习惯,每天夜饭后,她总是要在后院长满青草的空地上铺一张竹席,每晚,她总是要在凉席上读诗。蚕蚕只读唐宋年间的诗。蚕蚕尤爱读唐宋年间的爱情诗。

  蚕蚕每天傍晚来到后院读诗时,是浴过的,头发湿漉漉的,很黑地披散下来,蚕蚕的脸孔是红的,红得很新鲜,很光洁。蚕蚕就穿一身光滑肥大的绸布睡衣,睡衣是rǔ白色的,像月光。

  这时,天似明非明,一切都很含蓄。晚风习习地chuī过庭院,庭院里是缀满果子的树,在风中窸窣地抖动着,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

  蚕蚕读了一会儿诗,就有些倦了,心里也就有了些莫名的伤感在慢慢滋生。蚕蚕这时就躺在竹席上,看东方很清纯的天际上那轮满月一点点向自己走来。

  天更暗了一些,远近的景物都沉浸在夜晚的静谧中,前院里,绸厂老板和账房先生,在灯下核对一天的账目。账房先生一双瘦得青筋毕露的手指,在暗红色的算盘珠子上飞舞,发出一连串“哔哔啪啪”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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