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_迟子建【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问了,不是。”王二刀说,“管它是谁孝敬的呢,死了风光成这熊样,他活着时可是拉了一辈子车。”

  “下辈子他可享福了。”女萝“啧啧”着,她凑上前去看那些纸糊的东西。别说,还真像呢。女萝从中还看出了粳米的手艺。gān爹的房子非常宽绰,也很gān净,屋子里摆着桌子、椅子,那桌子上甚至还有茶具。那椅子旁立着一个俏模样的丫鬟,丫鬟的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好像是要给gān爹扇风,想必是暑热的天气吧。可转而一想又不是,因为另一间房子里还盘着火炉,火炉上放了一把壶,这是冬天的布景了。她想:也许这是夏季时闲下来不用的火炉呢。所以便认定是夏季了。屋门前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院子中有一棵树,叶子很多,想必是chūn天,因为树上落着好几只燕子,那燕子的尾巴像剪子一样。这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下停着一辆huáng包车,崭新崭新的,没有一丝尘土,看上去是达官显贵坐的车,但别人却说这是给gān爹乘的车。gān爹活着拉车,死了坐车,看来他死后的日子过得蛮阔气呢。人们啧啧地赞叹着,几个老婆婆的眼光几乎是直勾勾的了。女萝顺着院子再往外看,天哪,猜猜院子外有什么?一条巷子里挤满了踩高跷的人,那高跷看起来比真的还要挺拔。高跷上的人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有手拿折扇的,有提着手帕的,有拿着彩绸的,又有打着花伞的。那chuī唢呐的将腮帮子鼓得圆圆的,而敲锣的将脖子梗得直直的,那场面看上去跟真的一样热闹。女萝心想:这必是南天阁的秧歌队了。那么,这里面会有小梳妆吗?女萝敛声屏气地寻找着,结果她认定其中的一个就是。虽说这秧歌队中的女人都一律的标致,但这个女人却标致得不同寻常。除了小梳妆,会是谁呢?女萝想起了自己脚上冻掉的两个脚趾,她便将目光离开了那个标致得不同寻常的人。除了秧歌队,那纸糊的巷子里还有几家叫不出名字的店铺,无非是些盐店、米店、布店、当铺,或是戏院一类的了。那巷子看起来幽长幽长的,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女萝觉得gān爹拥有这一切简直是不得了了。他带着这么多东西去那里,那里的人该怎样来欢迎他呢?女萝想她的亲爹肯定会在欢迎者之列的,因为gān爹带去了南天阁的秧歌队,那里面又有标致得不同寻常的小梳妆。而她的亲爹去那里的时候带的东西并不多,gān爹会把带去的东西分一些给她爹吗?

  女萝问gān娘:“gān爹是个吝啬的人吗?”

  “不吝啬,但他仔细。”gān娘说。

  “他带去了这么多东西,他一个人享受不了,他会分一些给别人吗?”女萝问。

  gān娘说:“怎见得他真的拿得走这些东西?死去的人带走的东西总是比活着时要多得多,而死去的人总比活着的多,若是都带了去,那东西怕早就摆不下了,在那里谁还会在意几间房子和几匹马?”

  gān娘说完,就对葬礼主持说时候不早了,该发葬了。听gān娘的口气,就好像家中死了一条狗,要及早地处理掉,以免播散瘟疫一样。这让女萝十分惶恐。gān娘说的也许是对的:若死去的人把东西都带到了那里,那里不知怎样拥挤呢。女萝便觉得死了并不是一了百了,麻烦还在后头呢。

  送葬的队伍出发了。那队伍浩浩dàngdàng的,仿佛皇帝出游行猎似的。女萝背着会会,而会会已经睡在她的背上了。死亡总是比出生的仪式要隆重。王二刀打着灵幡,他挑起的就是gān爹一生的历程。女萝熟悉的那些人大都在送葬的行列中,臭臭一家人都来了。臭臭扛着一只纸椅子,那椅子好像要欺负他似的,稳稳地骑在他身上。臭臭的祖父和他那卖菜的老婆子抬着一只纸牛,看他们那股吃力的样子,他们并没有把纸牛当成假的,而是抬出了牛应有的分量。臭臭的娘端着一只聚宝盆,盆子不大,但里面装满了元宝,那元宝看上去跟猫耳朵似的。送葬的人走得慢条斯理的,而围观的人早已拥满了巷子里各个店铺的门前。龚友顺的店里忙得一团活气,那店外的幌子神气活现地招摇着,葬礼结束后仍然在这里摆席。女萝觉得脚下吃力了。虽说队伍的头里刚刚拐上灯盏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走过漫长的灯盏路,她有些心慌。她望着前方灯盏路两侧的杨树,现在那杨树下没有吊着各式各样的灯,也不是有雪的时令,而她却仿佛看到了那年正月十五的大雪和那盏白菜灯。当年那白菜灯吊在哪一棵树下她已经回忆不起来了。杨树都是一个样子,躯gān笔直,枝叶婆娑,风chuī来时发出的叫声也都是一样的,所以女萝永远找不到那棵杨树了。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大家望着女萝的眼泪,只当做孝心的表现,各自心里都对女萝油然而生一股敬意。然而女萝并没有将灯盏路走完,她走不下来了,她必须要折回去。她不想让会会看到埋葬人的情景,尽管会会现在睡着,但谁能保证他那时不会醒来?女萝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与送葬的队伍背道而行,大家疑惑地望着她,只当她是出去解手,并不介意。女萝一直走到银口巷,她进了“极乐世界”。

  粳米坐在一堆乱糟糟的东西上,那是些麦秸、碎纸、麻绳和铁丝。刘八仙虎视眈眈地盯着一个刚扎好的童女看,女萝觉得那目光充满邪恶。

  粳米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她问女萝:“送完葬了?”

  女萝摇摇头。女萝问:“谁那么大方给gān爹买下了那么多的陪葬物送去?”

  第三节

  粳米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那嘴唇就变了颜色。她看了看刘八仙,刘八仙回头“嗯”了一声。粳米便对女萝摇摇头,表示她并不知道。可女萝清楚粳米肯定知道是谁。刘八仙不让她讲,她便不敢讲了。女萝觉得娘简直把身上的所有骨气都丧失尽了,她真为她难过。她看着娘那布满血丝的眼睛,觉得刘八仙的确快打发第三位太太上路了。谁会敢当第四位呢?

  女萝背着会会走出了“极乐世界”。“极乐世界”外面阳光明媚,巷子仍然是热闹的,女萝一会儿看看卖面鱼的,一会儿又看看卖瓜子的,然后她打定了主意朝龚友顺的店里走去。这时粳米从后面飘飘摇摇地追上来,她左顾右盼着说:“我告诉你那个给你gān爹出陪葬的人。”

  “我不想知道了。”女萝对她说,“刚才我问你,你摇头了,我就再也不想知道了。”

  “刚才……”粳米的嘴唇又哆嗦起来了,她疲惫不堪地说,“我现在告诉你还不是一样?”

  “我不想知道了。”女萝对娘笑了笑,“我得去龚友顺的店里了,一会儿下葬的人回来,我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说完,她就朝龚友顺的店里走去。会会在她的背上一阵乱蹬,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咬咬(姥姥)、咬咬(姥姥)……”

  龚友顺的店里摆了十桌席。此次仍然是吃羊肉面,店里弥漫着香气。女萝挑了一个僻静却是靠窗的角落坐下来,朝窗外望去。她看见娘步履蹒跚地走着,停在卖火柴的地方买了一盒,然后接着向前走。女萝的心里一阵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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