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月圆_林清玄【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看着老人专注听风làng的神情,我深深地感动了,想想父母对待儿女,虽然儿女像风筝远扬了,父母的心总还绑在线上,在风中摇dàng。

  从前,我听收音机不小心收到渔业气象,总是立刻转台,不觉得那有什么意义,现在才知道光是风làng几级,里面也有非常深刻的意义。

  离开老人的渔港很多年了,这些年偶尔路过渔港,就会浮起老人的脸;偶尔收听到渔业气象,我会静心地听,想起老人那专注,充满关怀与爱的神情。

  我多么想把老人的脸容与神情描写给人知道,可惜的是,充满爱的脸是文字所难以形容的。

  爱,只能体会,难以描绘。

  与太阳赛跑

  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看到天边的夕阳正要沉落,晚霞一道一道从山谷升起。

  “我要和太阳赛跑,要在太阳没有下山以前跑回家。”我心里有一个声音说。然后,我拔足狂奔,一刻也不停歇地跑回老家的三合院。我站在大厅的红门外时,夕阳还露出最后的一角,迷离的光影映着红门上的狮头钢扣。

  我安静地站在厅前,看夕阳一分一分地沉到山的背面,心里涨满了感动,跑进厨房对正在生火炊饭的母亲说:“我跑赢太阳了,我跑赢太阳了。”

  接下来,我的小学时代几乎都是在与太阳赛跑,在夕阳未落前返家,欣赏着蕉园上那绝美的落日。我对生命的美感就是从那时有的,我觉得如果不比时间跑快一步,就没有空间、也没有心情享受落日的美景了。

  只是,生命的悲情是,我们自以为比时间快一步,但岁月也很快地被时光掩埋。

  对人生高远的目标,虽然我们也曾像与太阳赛跑时一样地奔赴前程,有时站在红门前微笑,以为赢过了什么,但夕阳总是在我们微笑时,依然沉落。

  当然,如果我们悲哭,它还是要沉落的。

  因此,任何的奔赴与企求都带着一些虚妄的本质吧!还不如回到这当前的一刻,以全身心投注于每一个变化之中,在因缘的变化中顺应、无憾、欢喜。

  到了四十岁,可能说不出“我跑赢太阳了”这样有豪情的话。

  但是,每天我起chuáng的时候,对着镜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自己的影像说:“晦!让我们今天来为生命创造一点什么吧!”

  每天,都含着笑意,来与宇宙时空的无情、与岁月生命的多变,共同运转,那么在大化中,也会有江上明月,山间清风,岸边垂柳那样的美景,不断地映现。

  我,宁与微笑的自己做拍档,不要与烦恼的自己同住。

  我,要不断地与太阳赛跑!不断穿过泥泞的田路,看着远处的光明。

  假乞丐

  市场里,经常看见一个乞丐,他坐在轮椅上,腰部以下覆盖一块脏污的毛巾,上半身歪斜,松软地瘫在椅子上,表情哀伤而茫然。

  他那哀伤茫然的表情最令人伤痛,因此有许多人布施给他。

  今天中午,我穿过市场,看见一个眼熟的人站在西瓜摊旁吃便当,和卖西瓜的人有说有笑。我心里一惊:这个人怎么长得如此面熟,难道会是我的朋友?

  我不敢确定,又走回去,站在屋檐下看他,并搜寻记忆。

  呀!原来是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乞丐!

  他原来是可以站着走路,他原来可以吃便当,他原来可以高声谈笑,他原来是假的!着我又看见他破旧的轮椅和毛巾被弃置在西瓜摊旁,证明了我的所见。这一惊非同小可,使我整个下午心绪不宁,好像被好朋友欺骗一样。

  一直到夜里,我的心才平静下来,因为我想到一个好好的青年,要整天歪斜,伪装瘫痪,是多么辛苦的事,而且他哀伤茫然的表情表演得多么传神,胜过一般的演员。

  他不是乞丐,他是街头艺人,他表演瘫痪、哀伤与茫然,我看了感动,自然就赏钱了,还有什么可懊恼的!

  破裤子

  与朋友在大饭店喝咖啡,突然看见一群青年男女大声喧哗地走进来,他们的头发弄得奇形怪状,更奇怪的是,他们都穿着破裤子,有的破在膝盖,有的破在大腿,有的是屁股破一个大dòng。

  这些青年穿的裤子,当然不是因为旧而破的,他们穿的都是名牌的裤子,而且是全新的,只为了赶时髦,新买来的裤子马上就剪破了。

  看他们穿着故意剪破的裤子还旁若无人的样子,使我想起大约有十年的时间,我都是穿破裤子的。

  我们小的时候,家中人口众多,小孩几乎没有机会穿新裤子,在记忆中,我所穿的衣裤都是哥哥们留下来的,身上有七八个补丁是很平常的事。

  母亲为了让我们出去还能抬头挺胸,她总是把破的地方补得整整齐齐,洗得gāngān净净,不漏出一丝破绽,幸好当时农村社会,几乎小孩子都穿破裤子,我们也就不以为意了。

  穿破裤子乃是人生里无可奈何的事,现在竟有人以此为流行,认为是新的颓废派,并以此骄人,实在是无知而令人痛心的。

  我想到这些故意把裤子剪破的青年,他们的父母一定也有真正穿过破裤子的人,我们要如何才能让他们知道穿破裤子的心情呢?

  沉香三盏

  去年圣诞节,在电视上看到教宗保禄六世在梵蒂冈的子夜弥撒中“奉香”。

  那是用一个金钵装着的檀香,正点燃着,传说借着这一盏馨香,可以把于民们祈祷的声音上达于天庭。我看到教宗提着香钵缓缓摇动祈祷,香烟袅袅而上,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感动。突然想起幼年的一件往事,当我知道佛教道教以外,还有天主教基督教时,已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

  有一次我问父亲,基督教天主教到底与我们的佛教道教有什么不同呢?父亲漫不经心的说:“他们不拜拜,也不烧香。”这个回答大抵是对的,但后来我发现,“祈祷”在本质上与“拜拜”并无不同,只是一直不知道西方宗教是不是烧香。

  当我看到教宗在圣坛上烧香,那种感觉就使我幼年的经验从遥远的记忆长廊中浮现出来。教宗手上的一盏香与插在祖宗神案前的香,在深一层的意义里是相同的,都是从平凡的人世往上提升,一直到我们向往的天庭。

  有一回我到印度庙里,发现古老的印度宗教也是焚香的。

  为什么焚了香以后,大上的诸神就知道我们的心愿呢?这个传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不知道。依我推想,在无形中上升的烟,因为我们不知它飞往的所在,只看它在空中散去,成为我们心灵与愿望的寄托。

  焚香是最奇怪的,不论何时,只要看到一住香,心灵就有了安定的力量;相信那香不只是一缕烟,而是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神借着那一缕烟,聆听了我们的声音。

  一位朋友从外国回来,送我一束西藏异香,香袋上写满了迁延扭曲的西藏文。由于它来自天寒的北方,辗转那么不易,使我一直舍不得点燃,好像用了以后,它烧尽了,就要损失什么一样。

  chūn天以来,接连下了几十天的雨,人的心如同被雨腌制了,变酸发霉了,每天在屋子里绕来绕去,真是令人气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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