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月圆_林清玄【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唉!这世界最美的部分,只能以感受得知,语言是很无力的。

  太麻里批把

  朋友从台东的太麻里来,送我一盒批把,只因我闲聊时说过我喜欢吃枇杷,他就不远千里送来了。

  我会喜欢吃枇杷,是和我的外祖母有关。住在溪洲的外祖母家,从前种了许多批把、柿子、荔枝,小时候,外祖母经常亲手剥给我吃,从此这三种水果深植我心,每一次吃,就会想起最疼我的外祖母,也会想念外祖母家的批把、柿子、荔枝。

  朋友说:“太麻里的枇杷,乃是全台湾最好的枇杷。”

  果然,太麻里杷杷泛出浅浅的金huáng色,饱满而肥壮,吃在口中,水气淋漓,清香袭脑。

  我感慨地对朋友说:“能种出这么好吃的枇杷,那士地是值得跪下来顶礼赞叹的呀!”

  经过了很久很久,我每次在市场看到批把,就会想起太麻里的山地朋友,觉得友谊也是金色的,那友谊的金色,像枇杷,也像阳光。

  我吃枇杷、柿子、荔枝的时候,依然会想念我的外祖母,就觉得亲情与美好的回忆也是金色的。

  那金huáng的回忆之河,是批把的金,也是阳光的金。

  土生芭乐

  近几年,泰国芭乐在台湾栽植成功,土生的芭乐就愈来愈少见。

  几乎是台湾水果的宿命,泰国芭乐很快就生产过剩,市场里一个芭乐卖五元,huáng昏的时候卖到两个五元。对于喜欢吃芭乐的人真是好消息,但想到农人时,吃着芭乐也会有一些心酸。

  我有一位嗜吃芭乐的朋友,但是对泰国芭乐很鄙夷,说是:“太好吃了,一点也没有芭乐的味道。”因此,在泰国芭乐一个五元的时候,他宁可花一个二十元的价钱,去买又涩又酸、皮薄多子的士生芭乐。

  泰国种的芭乐是很味美的,我觉得。可惜无法说服他来吃这种又脆又酣、皮厚少子的品种。

  有一天,我切了一盘泰国芭乐请朋友,请他放弃一切成见和预设的立场,假装是一个没有吃过芭乐的人,公平地品尝泰国芭乐的滋味。

  吃完了一盘芭乐,他说:“人的成见真是要命的东西!”

  天心月圆盘桓

  机场航道客满,我乘坐的飞机机长宣布,在桃园上空盘桓三十分钟。

  坐我身边的老先生一直抱怨,我说:“阿伯仔!坐飞机这么贵,现在有人免费带我们空中观光,是多么难得的事。”

  老先生专心地看着窗外的风景,露出微笑,使我也感觉到chūn天的台湾,在桃园上空,特别的美丽。降落航道的感觉真好,既欣赏了风景,也抵达了目的地。

  我们的生命历程,最好的当然是起跑、起飞,顺着既定的航道,然后在目的地安然降落,而时间最好也是一秒不差。

  可叹的是,在大部分起飞之后,才发现航道既不是我们原订的,降落的地点也时有改变,纵使能一切顺利,与我们同机的人也一定是与我们有情有缘的人,而抵达之时,往往也是“乡音未改,须毛已衰’了。

  大部分生命的过程,其实都像是在空中盘桓、飘浮,找不到降落的航道。

  在盘桓的时候,最容易令人心浮气躁,无所适从,自认倒媚,却很少人想到,早一点或晚一点降落又有什么要紧呢?再进一步想,在盘桓的时候,假如我们能心情安然,看看盘桓时的风景,像团聚在空中的白云,悬挂在远方圆满温暖的太阳,以及那清澄无染的蓝天,还有从空中看来,特别辽阔、青翠的我们的故乡……那么,偶尔的盘桓又有什么挂碍呢?

  开市不赚

  在家后的市场,有一位卖古董、玉石、民俗艺品的小贩,他的声名远播,原因是他每天开市卖的第一件东西,不论价钱高低,都是以成本出售,这“开市不赚”的哲学,使得他的摊子每天清晨都有人排队等待,要买下他的第一件东西。

  有一天,我在他的摊子上看中一把印度喇叭,第二天起早去买,发现摊子前已有一些人在排队。

  我问排队的人:“既然只有开市的第一件东西不赚钱,你们又排在后面做什么?”他们说:“通常一开门,所有人买的第一件东西,老板都是不赚钱的。”

  我问:“你们怎么知道老板没有赚你们的钱呢?”“他在这里摆摊很久了,信用很可靠的。”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那天我果然买到我要的那一把印度喇叭,昨天他开价一千二,今天以“开市不赚”的价钱只花五百元就买到了。

  “为什么会有开市第一件东西不赚钱的想法呢?”有一次我问那小贩。他说:“最重要的是感恩吧!你想想,古董玉器都不是生活必需品,大家都愿花钱来买我的东西,使我过生活,所以很多年前我就立下这个规矩,每天表达我对顾客的感恩。”

  小贩自己也想像不到,那感恩的心使他的生意得到更大的回馈,几乎成为市场中的传奇人物。

  后来,那小贩搬迁到别处去了,我还时常想起他来。我想到,一个人如果有一点利益他人的心,也就值得怀念。而一个人如果有一些独特的思想与观点,就不容易被cháo流淹没了。

  万花筒专卖店

  在加州卡梅尔,朋友带我去参观一家万花筒专卖店。

  万花筒的造型有圆的、方的,三角的、长的、扁的,无奇不有。

  万花筒的材质则有纸、木材、石头、铜锡,令人惊叹。

  我做梦也没想到万花筒有这么多种,真是开了眼界,就更别说筒中的色彩之缤纷、变化之多样了。

  老板告诉我们:“我买的万花筒,一共有一千四百多种咧!”那头发花白的老板又说:“再多的万花筒也比不上人生的变化万千、多彩多姿呀!”讲得真有道理,因为万花筒是平面的,生命是立体的;万花筒是死的,人生是活的;万花筒万变不离其宗,而世上竟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生命。

  我连一个万花筒也没买,想想出来看路边的野花还真实一些。

  随风chuī笛

  远远的地方chuī过来一股凉风。风里夹着呼呼的响声。

  侧耳仔细听,那像是某一种音乐,我分析了很久,确定那是嫡子的声音,因为萧的声音没有那么清晰,也没有那么高扬。

  由于来得遥远,使我对自己的判断感到怀疑;有什么人的笛声可以穿透广大的平野,而且天上还有雨,它还能穿过雨声,在四野里扩散呢?笛的声音好像没有那么悠长,何况只有简单的几种节奏。

  我站的地方是一片乡下的农田,左右两面是延展到远处的稻田,我的后面是一座山,前方是一片麻竹林。音乐显然是来自麻竹林,而后面的远方仿佛也在回响。

  竹林里是不是有人家呢?小时候我觉得所有的林间,竹林是最神秘的,尤其是那些历史悠远的竹林。因为所有的树林再密,阳光总可以毫无困难的穿透,唯有竹林的密叶,有时连阳光也无能为力;再大的树林也有规则,人能在其间自由行走,唯有某些竹林是毫无规则的,有时走进其间就迷途了。因此自幼,父亲就告诉我们“逢竹林莫人”的道理,何况有的竹林中是有乱刺的,像刺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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