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忧郁的大盗 by 墓园【完结】(4)

2019-01-18  作者|标签:墓园


  更更毕竟是个爽快的人,所以也没有太在意。更何况裴旭实在很能活跃气氛,也很健谈的,不一会儿,我们仨就逐渐熟络起来。
  
  裴旭在这所城市上大学,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了,可他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闲聊中我们了解到他是个十分喜欢到处走的人,虽然才十九岁,但已经只身一人走遍小半个中国。最远的一次是到了西藏格尔木一带,他和穿着粗布大氅的藏民挤在一辆充满了膻味的中巴里,打扮得像个民工。还有一回他跑到了昆明,身上只剩两块钱,而银行卡一天只能取三次钱,于是他用一块钱打电话给前一天打的认识的出租车司机,恳求在他家里住了一晚。像吃霸王餐给人家打工偿还这类戏剧化的事情,更是频繁小插曲。
  
  谈起这些经历时他显得兴致盎然,脸上的小青春痘红彤彤的,他还不时说下次把他各地旅游拍的纪念照片拿来给我们看,上面还有他文字解说什么的。我渐渐觉得他的形象比上次见他时丰满了许多,他一定,是个颇有故事的人。
  
  更更似乎也对他这些经历颇感兴趣,他特意拿出我们珍藏的从云南买来的冷香茶招待裴旭。裴旭对这需要用凉水冲泡的异香扑鼻的茶叶赞不绝口。
  
  谈话中我注意到,有那么几个瞬间,更更的目光会似不经意得从裴旭脸上飞快得划过,而裴旭也似在迎合着。我试图说服自己是多心了,可心里的在意却始终去除不掉。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更更张罗着要去做饭,裴旭本来说不好意思打扰,我再三挽留,他就还是留下了。
  
  裴旭嚷嚷着说他的麻婆豆腐做的一流,要给我们露一手,跟着更更进厨房去了。给他一激,我也斗志昂扬的要做我那道传说中的红烧带鱼。三个人在厨房里挤作一处。忽然想起来家里已经没有带鱼,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买鱼了。
  
  在超市里转了一圈,拎了两条冻得硬邦邦的带鱼到出口结账。这一天人挺多,六道出口都排了长长的队伍。我排在最后心急如焚,想等我回去那两人饭都做好了。我这人有个习惯,一急就浑身都安静不下来。我在原地东张西望抓耳挠腮,只听"叮"得一声,身上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扭头一看,是枚一元的硬币,我正弯腰去捡,视线中却出现一只手,先一步替我把它捡了起来。
  
  那是一只手指异常灵活的手。
  
  那只手把硬币递在我手里。我抬起了头,正对上了面前人的眼睛。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每天发生的事情,有多少是遵循了某种叫做宿命的东西;每个人每天的每一个感觉,又有多少是实实在在的。有时候走在街上只是被太阳晃了眼,都会生出幻觉来。生活是真实的吗?我们所过的每一天,会不会终有一天恍然发现,那竟只是一个长长的梦呢?那么谁来告诉我,现在的一切,是真实的吗?是我真真切切看到的吗?为什么在离开了上海那么久,我会又一次看到这双令人揪心的眼?指尖的划痕早已结痂脱落了,新长出的皮肤早已平滑如初。那么为什么,一时间,我竟会有种想哭的感觉。
  
  我怔在原地,内心有某种辛酸的洪流在涌动着。周围的一切抽象化了,满目只是流动的瘦长人体,大片的色块。仿佛幼时所看的万花筒,不过是一些带颜色的碎片,经过玻璃的骗术,却就成了规则奇幻的图案。这个世界的原状,会不会就只是一些反复重组的碎片呢?
  
  一部分碎片组合起来,成了一个场景,在眼前,逐渐得清晰起来。
  
  "你怎么下得了手?!他是我爸爸!也是你爸爸!!就算他没有生你,就算他强迫了你妈,他就不疼你吗?!他不是养了你吗?!你他妈的怎么就下得了手?!!"
  
  有人在咆哮着,有人在角落里不动声色的站着。我看清楚了,那个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的人是坤哥。而另一个--
  
  另一个人僵直的站着,单薄而消瘦,嘴唇却倔强得抿着。
  
  我是谁?我是旁观者吗?
  
  那个人只是不发一言的听着,忽然,他向我看过来。
  
  依稀是一双忧郁的眼,漆黑如两粒矿石,长长的睫毛一眨,从那晶莹的眸子中掉下两颗滚圆的泪珠来。
  
  我忽然心里一痛,有某种比悲伤更加深刻的情绪占领了心胸,我情不自禁的大叫一声:
  
  "你别走!"
  
  一片哗然。
  
  超市里的人神情怪异的看着我,而面前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第 10 章
  10.
  
  回到家,才刚进门就听到裴旭和更更两人有说有笑,从厨房里飘出一股很大的油烟味儿。我咳嗽着走进去,更更一把抓住我,笑得直不起腰来。
  
  "青彦,你瞧裴旭他炒得什么麻婆豆腐,都成黑豆腐渣了还--"
  
  裴旭辩解:"还不是你把火开太大,我都说了炒这个要文火的!"
  
  更更在他脑门上轻敲一下:"得了吧你,自己技术不行还怪别人!"
  
  不知为什么,更更这个动作竟给我一种习惯而来的熟稔的感觉,他的手势和神态都是那样的自然而然,没有一点彼此还不熟悉的矜持。我站在他俩之间,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插进去。
  
  更更好象注意到了我的异常。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凑过来问:"青彦,你怎么啦?心不在焉的。"
  
  我一下子想起了超市里的事情,下意识的摆手:"没......没什么。"
  
  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裴旭的那盘黑豆腐渣被更更"出于生命安全考虑"强行倒掉了,我烧的带鱼还算勉强能吃。更更的手艺是一贯的好,我们的嘴巴自然是没给亏待着。其实更更并不是天生"家庭主夫",他是跟我住一起之后才开始逐渐担当起此重任的。因为虽然平日里我们一般都是一起下厨,但我赶稿忙起来的时候,常常是废寝忘食,更更为给我补充营养,在厨艺方面精益求精,买了一大堆食谱来研究。他说:"有一种幸福,是给心爱的男人做饭。"
  
  裴旭临走时,更更去了洗手间,我送他到门口,两人站着,一时无话。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忽然对他说:
  
  "你用的香水很特别。"然后紧盯着他的眼。
  
  他的目光毫不躲闪。
  
  "谢谢。"
  
  他冲我笑一下,露出两颗小虎牙来。
  
  那天晚上,我正趴在电脑前打字,更更忽然大呼小叫得进屋来。
  
  "青彦,今晚上有流星雨!"
  
  我头也没回。
  
  "哦。"
  
  更更仍是兴奋异常。
  
  "你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咱们一起去看吧!"
  
  我终于停下手里的工作,回头看向他,苦笑。
  
  "怎么现在大家都兴看流星雨啊,本来还算个几十年不遇的奇观呢,现在好像每几年就一回,怪不得拍个偶像剧都要叫‘流星花园'--咱们老夫老妻的就别赶这时髦了吧。"
  
  更更脸垮下来了。
  
  "你以为是我没看过啊,我中学看过两次了!"
  
  "那你--"
  
  "我这不是没和你一块儿看过么。"他说,表情忽然有些落寞。
  
  我心一软,隐隐有些感动。走过去摸摸他的头,柔声说:"别生气,我答应你还不成吗?"
  
  我们从八点钟一直睡到了十一点,更更说"根据专家预测,大规模的流星雨将出现在十一点半左右"。下楼后发现院子里已经有了好些人,把有利位置都占了。我们当机立断,把凉席和薄毯子一卷,往楼顶冲去了。
  
  意外得发现竟没有其他人想到这个好地方,可能是嫌楼顶风大,太凉的缘故吧。
  
  和更更把毯子铺开,舒舒服服往上一躺,两手枕在后脑勺下面。
  
  躺了一会儿,开始觉得有些凉。于是我伸出手,把更更揽在怀里。
  
  宽阔的天台上,天空显得广大而明朗。月亮很亮,隐隐还能看见厚厚云层的影子。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我闭上眼,过去的记忆,像沉在水底的花一样,一点一点的浮上来。
  
  我看的唯一一次流星雨,是高一的时候。那时候大多数人都住校,舍监管得很严,好在我住六楼,楼高皇帝远,同宿舍的人密谋一下,就带了毯子爬到天台去了。一上去才发现,上面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其中一些人据说还是从对楼过来的,说是我们这边地理位置好。不知道为什么楼顶凸出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水管间有一股臭味,于是大家都围着太阳能光板或站或躺的成一圈。我拉着一个人索性躺到了那板上面,有个微微的坡度,还挺爽。对了,那一天坤哥也在。他还跟我讲他第一次看流星雨的经历。那是在新疆,他住在一个果农家里。有一天他突然半夜醒来,走出房门,发现满天的星星都在往下掉,那时候他不知道那就是流星雨,还以为是"世界末日要到了",怕得要死。大家听了都笑了。我身边的那个人,他笑起来很轻,跟别人不一样,他仿佛只是在用气声在笑,坤哥不时会关照他几句什么。
  
  流星开始陆陆续续出现了。更更在我身边惊喜地喊:"青彦!瞧,瞧,那边又有一颗!"
  
  男生们开始起哄。
  
  "看到喽看到喽!我看见的第十颗了!找女朋友有望了!"
  
  "期末考试让我及格吧!"
  
  "干脆取消期末考吧!"
  
  "给咱换个英语老师吧!那老姑婆我看够了!"
  
  坤哥在一边张牙舞爪的喊:"我要看何青彦在元旦晚会上表演兰州拉面!"
  
  躺在身边的那个人一直没有说话。流星在天幕上划下一道道笔直的线,不时有人怪叫着某某方位又出现一颗。有时候分一下心,有几颗就那样错过了,懊悔也没有用,因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已经坠下去的流星,不会因为某个人的错过就重新再燃烧一遍。
  
  "青彦,我看到第十四颗了!"更更在耳边快活得喊。
  
  "嘘--"有人忽然说:"声音小点儿,有人在对楼晃手电筒了,可能是舍监!"大家顿时安静下来,站着的人赶忙把腰一弯。
  
  手电的光晃了几次,终于消失掉了。人群里响起一片嘘声。
  
  "他羡慕那!"有人喊:"他那是青春不再了拿咱们撒气!"
  
  更更伸出一只手紧紧抱住我脖子,我听到他在耳边喃喃着说:"青彦,我喜欢过很多人,但你是第一个,住在我心里的人。"我感到自己的脖颈上沾上了一些湿湿的东西,心里一酸,收紧了环抱着他的手臂。
  
  大伙哄笑起来。
  
  我随他们一起笑着,感到黑暗中,有人轻轻的,轻轻的握住了我的手。

第 11 章
  11.
  
  周围一片静寂,我听到流星从天际滑落的声音,有一行温热的液体从眼角缓缓流淌下来。
  
  我终于想起来了。是的,有关少年司马阳的一切,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记忆里那是一个平凡的闷热而又潮湿的夏天。教室地面上还残留着拖布的水渍,鼻腔却已经被蒸气频频侵扰得喘不过气来。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班主任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比她高半头的男生,身上穿着跟我们一样土里土气颜色花哨的校服,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微微低着头,显得背有些微驼。
  
  班主任清清喉咙,宣布到:"这是今天新转来的同学,他叫司马阳。"顿一下,她又轻声补充道:"他说话不大方便,大家以后多照应着他点儿。"
  
  我听到这话一愣,下意识的转头看坐我斜后方的坤哥。他表情挺严肃,神色中却有些许担忧。
  
  班主任遂对着那男孩耳语几句,他点点头,提着书包向我们这边走来。
  
  班主任跟着他走过来,对坤哥旁边的萝卜说道:"你坐那边的空位吧,让新同学坐这儿。"
  
  萝卜轻声哼了句什么,好像不大情愿,只听到坤哥低沉的嗓音跟他说了句什么,他咕哝了一句,却还是乖乖拎着书包过去了。
  
  那男孩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书包带子在桌子边上划了一下,我嗅到了一股洗衣粉的清香味儿,于是抬眼看他,禁不住心里一震。
  
  他实在有一双太美丽的眼睛。即使我会写很花哨的文章,但是那一刻,我却言语贫乏到只会用"美丽"一词。他的鼻子和嘴唇都不算出色,然而只这一双眼,却足以使得他整个面庞都有生气起来。
  
  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带着那么一点淡淡忧郁的神情。那种成人化的惆怅,是不知愁滋味的我们所不具备的。他目光从我脸上淡淡扫过,把书包往后面的桌子上一丢,坐了下去。
  
  他坐下的时候触动了桌子,在我的后背引起一阵微微的颤动,不知为什么,心脏竟在那一刻不可抑制得剧烈跳动起来。我心慌意乱得坐着,强忍住想要转过头再看他一眼的**,两只手紧扳住凳子的边缘,直到渗出汗来。
  
  那就是我和司马阳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其实之前我已经从坤哥口里听到他的事情,比如他是随着母亲改嫁来的弟弟,还有更重要的,他是个哑巴。
  
  他不会说话。
  
  后来我回想起那些,忽然悟到司马阳那双表情丰富的眼也许就源自这一点。他没有办法靠口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情感,于是,那种渴望和焦虑,不知不觉凝聚到了另一样器官上去。他用眼睛看,用眼睛储存,用眼睛表达,就像反复被水流冲刷的石头,久而久之,变得光滑而色泽美好起来。
  
  已经忘记了和他逐渐熟悉的过程。只是那一段时间,心总是快乐得要飞起来,回忆都是暖色调的。生性懒散的我专门去学了哑语,我在下意识得去接近他,试图去了解他。
  
  坤哥很照顾他,我看得出,他对于他,是一种很复杂的存在。那些流言居然是真的,坤哥的父亲因为看上了司马阳的母亲,使用了一些不太光明的手段,而司马阳的父亲又因为车祸突然去世,无依无靠的母子俩只好寄人篱下,随人姓氏,忍辱偷生。
  
  我知道坤哥是喜爱这个弟弟的。他虽交际面广,在学校更是风云人物,却终究是像所有家世复杂的家庭里的孩子般,有些寂寞的。他母亲早已去世,与父亲的关系亦是很淡,他不缺朋友,但是他缺亲情。血缘关系织就的深入骨髓的亲密感他并不享有,所以当初有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时,他是欣喜的。
  
  然而司马阳却并不领情。他总是习惯于用自己的眼睛去感知周围的一切,并反复得思考。语言的缺失却使得同一时刻,他的心思无比澄明起来,有时候我望着他那双眼,会觉得他深得像一汪潭,永远也看不透。可他的一切却又分明得摆在眼前,纯粹,完整,不加遮掩。
  
  他恨他的继父,那种恨却是不动声色的。不激烈,不极端,好像埋在土里的一枚苦涩的核。然而这种仇恨才是真的可怕,因为它将永远扎根在灵魂里,无法消亡。
  
  这些坤哥自然是知道的。这也是他烦恼的根源,他爱护他,却也无法容忍他对父亲的伤害,血浓于水,这是不可拆解的羁绊。司马阳在一次一次用自己的方式去实现自己的报复,他的怨毒和手法之残忍都令人震惊。我不知道是什么使得坤哥父亲和坤哥一次又一次得原谅了他,是爱么?是对爱共同的渴望么?所以宁肯维持着家庭的空壳,在心中不断得欺骗自己?
  
  那又是什么吸引了我?
  
  也许,也许是那一次,那一次他看着我哭了。
  
  那一刻我的视线穿过了他的瞳孔,一直看到他心里去。
  
  他分明,只是个孤单的孩子。
  
  我想起来上课走神时会从身后递来的纸条,我向他比划着手语时窘迫的表情以及他宽容的笑。有一天同他从街边走过,他忽然向我比划着说让我等一等,跟着他往前数五步,看一个奇观。他走在我身边,汗珠从颈子上滑下来。一,二,三,四,五。他比划着:向右看!我一转头,之前挡住视线的芜杂树丛收起的帐子一般退开了,幽暗的深处,牙白楼房的影子里,一株丁香开得繁盛,满树满树,都是雪青的花儿。风丝丝得吹过来。头发乱了。心也乱了。
  
  在那个流星划过的夜晚,他终于握住了我的手,指尖的温暖一直传递到心口,彼此不再孤独。
  
  然而那时的我,并不能够欣然得接受这违背常理的情感,我固执得认为,那只是深刻的友谊。可我怎么就没有去想,单是友谊又怎会掺杂着**般的思念,和欲念?
  
  坤哥父亲的容忍终于到了极限。高一第二学期结束的时候,我被告知司马阳会被转到一所寄宿制的,专门的聋哑学校去。
  
  他走的那一天,我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我心乱如麻得看着他分明有些期待的眼,随着我的"再见"手势,逐渐暗淡下去。
  
  我们开始了书信来往,却明显得客套和淡然起来。我一直在控制自己,不去提那些个讳莫如深的字眼。而他也如同一只敏感的动物,畏畏缩缩,生怕自己受伤害。
  
  高二第二学期的夏天,某个中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坤哥打来的,他就讲了五个字:"我弟弟死了。"
  
  司马阳在一次与同学郊游途中,不慎落入了湍急的河流,就那样被卷走了。他大张着嘴,想要呼救,可是他发不出声音。
  
  他发不出声音。
  
  那之后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他的最后一封信,那里面提到了他们的一次作文课。老师给了他们一个主题:爱情。
  
  他只在作业里写了一行字--我们在高楼上面,望着天空。
  
  我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模糊的泪光中,司马阳瘦小的身影一点一点得恍惚起来,他转过头,目光那般的凄美而忧伤,如同江南的雨。
  
  我伸手去抓,却只捏到一团空气,一片碎了的心。
  
  有一种叫做姻缘的东西同我擦肩而过。

第 12 章
  12.
  
  以上就是我写在十六岁日记里的,一直在避免忘记却又刻意去忘记的事情。
  
  这就是我对那本日记,继而对大盗如此执著的原因。
  
  他偷走了那本日记,凭直觉,我认为他一定知道我的十六岁发生过什么,那本日记对我意味着什么。
  
  而知道这一点的,只可能是一个人。
  
  整整一个上午,我哪儿也没去,一直待在家里。我在房间中一支一支得抽烟,看烟雾在天花板和地板之间盘旋,跳升。这个房间里全部都是我和更更的痕迹。沙发是我们一起去买的,灯也是,电视也是,茶几也是。电视机柜下面的三个抽屉,第一个装满我的CD,第二个和第三个,都是更更的影碟。对了,他之前还整理过一次,把那些旧的片子收起来,装了一大纸箱。面前桌子上放着一只塑料袋,里面是热气腾腾的七只小笼包子,已经凉了,水蒸气凝结在袋子上。这是更更早起买给我的,走前还特意叮嘱我一定要吃。
  
  我站起身,走进卧室里去,扑倒在软绵绵的床上面,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热气,我深深吸一口气,闻到熟悉的,更更身上的味道。床头柜上摆着一只相夹,深褐色的框子里,我搂着更更的脖子,两人有着相似的新鲜的笑。
  
  我想起在这个城市碰到他时,他那惊喜而又羞涩的表情。一切仿佛都还只是昨天的事。
  
  钥匙开门的声音。更更回来了。
  
  我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走出门去。
  
  "青彦,你怎么搞的?怎么不吃早饭呢?"
  
  更更一进门便大呼小叫起来。
  
  我走出去,看着他,我与往常不同的表情一定让他察觉出了异样。
  
  "青彦......你怎么了?"他看我一眼,不解得问。
  
  "我有事对你说。"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无比的平静,头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什么事儿呀!"他皱着眉,不情不愿得被我拽到沙发上坐下。
  
  我点燃了烟盒中剩的最后一支香烟,眼睛直直看着前方,十年的光阴在这一刻从脑中缓缓流过。我看到司马阳忧伤的眼睛,忽然,那变成了更更的脸,他在绿树红花中腼腆得笑着,手里拿着一只小哨子,说:"我的送给你好了!"
  
  我深吸一口气,欠欠身子,让藏在心底的话同烟雾一起飘散开来:"更更,为什么要偷走它?"
  
  "什么?我偷走什么?"更更吃了一惊,眼睛眨动着,有些不知所措。
  
  "你知道的,那本日记。"
  
  更更身子一颤,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青彦,你说什么?!你怀疑我是大盗?!"
  
  我看着他,他并没有躲避,然而,却仍是掩饰不了目光中的慌乱。
  
  "不,你不是,但大盗所作的一切,都是你策划的。"
  
  更更眼神一滞,继而更激烈得反驳起来,但明显已有些底气不足:
  
  "青彦,你......你怎么这样说呢!我们不都说了那只不过是你书迷之类做的么?!"
  
  我仍是盯着他的眼睛,目光没有一丝转移,最近发生的种种成了一个个小镜头,从脑中快速得掠过,由点连成了线。
  
  "更更,你给了裴旭钥匙吧。"
  
  我看着他,声音涌上一些酸楚。更更呆住了,嘴巴象搁浅的鱼一样大张着,好像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颓然得坐下了。
  
  我把抽了半截的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按,继续说道:"事实上大盗只来过家里两次而已,第二次,不是你转述的吗?第三次的时候,你那么抵触立即回家,是因为裴旭很可能还没离开的缘故吧?你还特意让事情看起来就像是某个书迷仰慕者所作,并且很巧妙得把我的思路往那方面引导,我曾经一度就要那样认为了。"我停一下,轻轻叹一口气:"可是你太不小心了,你怎么能在我怀疑到裴旭的时候,还表现出,你跟他是旧识呢?"
  
  更更的头慢慢垂下去,发丝挡住了眼睛。好半天,我才听到他闷闷得说:"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心里的酸楚加深了,虽然已隐约猜到,我仍是想要确认般的问道:
  
  "更更,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不说话,头仍是低低垂着,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我偷看了它。"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我从未从他那里感觉到的成年人的苦涩。他忽然用一种哀哀的,询问的语气对我说:"青彦,你仍忘不了他么?"
  
  我只觉得心里一绞,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下意识地把他拢在了怀里。更更头抵在我胸前,絮絮地说着话,呼出的热气喷在胸口。
  
  "我不甘心,一个死去了那么多年的人仍然占着你的心,甚至侵入了我们的生活......我想,把你同那个年代唯一的联系切断了,你是不是就能一心一意对我?可我又不想和你起冲突......正好这时候......裴旭搬来了......"
  
  他的手紧紧攥住我的上衣,指尖一直扎到隔着薄薄衣料的皮肤上去。他的身体在剧烈的颤抖,好像一个被遗弃在寒风中的孩子。
  
  不知是谁家的音响里在放着The Cranberries的《No Need To Argue》,Dolores沉厚而沙哑的声音在低声吟唱着:
  
  There's no need to argue anymore
  I give all I could
  But it left me so sore
  And the thing that makes me mad
  Is the one thing that I had
  I knew , I knew , I'd lose you
  You ‘ll always be special to me
  And I remember all the things we own shared
  Watching TV movies on the living room armchair
  But they say it will work out fine
  Was it all a waste of time
  Cause I knew , I knew , I'd lose you
  You'll always be special to me
  Will I forget in time
  You said I was on your mind
  There's no need to argue
  No need to argue anymore
  
  我伸手捧起更更的脸,看到了一副泪迹斑斑的面容。我的手指轻抚过他颤动的眼睛。我怎么都没注意到呢,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有了这么忧郁的表情?
  
  他抽噎着,说:
  
  "青彦,你要离开我了么?"

第 13 章
  13.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拇指,携干他眼角的泪迹。
  
  "更更,那本日记在哪里?"
  
  他一怔,神情仍有些忐忑。
  
  "在裴旭那里,我......"他别过脸去,眉心藏着浓重的悲哀:"我替你拿回来好了。"
  
  更更去拿日记的时间里,我一直趴在窗台上,看天上的云彩。记得以前在家的时候,有一扇不大却明亮的小窗。母亲总是会把家具擦得干干净净,把我丢了一桌的书本CD重新放回原处。床单总是平平整整,房间有一股只属于家里的,混合着清香剂和木屑味的味道。在少年时代,我一直是个颇恋家的人,所以哪怕那时候生活圈子狭窄,却也从未想过要离家远行。日子久了,也开始对周围关系亲密的人们产生依赖感。记得年少的我就总喜欢趴在自己的小窗台上,看一团一团柔棉似的的云彩流过,天空忽明忽暗,像巨大的风筝。和更更看过一部电影,叫《天使艾米莉》,在童年的艾米莉眼睛里,云彩可以是兔子,可以是大狗,那些想象都成了具象化的东西。或许,在每个人懵懂无知的年纪里,世界都是那么奇幻而单纯,美好得有如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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