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_周梅森【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梅森

  正说着,曲萍和尚武qiáng一前一后进来了。

  曲萍一见到他便用亮亮的嗓门喊:

  “齐志钧,你跑到哪去了?害得我四处找!这拨人中就缺你了!”

  他心中一热,讷讷道:

  “尚……尚主任知道的。”

  尚武qiáng平静地说:

  “他刚才掩埋一个牺牲的弟兄去了。”

  尚武qiáng一边说着,一边向他身边走来。他不由地有些紧张,抓着腰间皮带的手竞有些抖,刚才那反叛的一幕刚刚演完,他不知道现在该上演什么——也许两个男人的决斗就要在这窝棚门口展开。

  妈的,拼了!只要尚武qiáng摸枪,他也去摸。

  尚武qiáng并没摸枪。他在摸口袋。摸了半天摸出一副眼镜来:

  “小齐,你的眼镜不是打碎了么?我刚才在gān训团的驻地找到了一副,你带带看,合适么?”

  他一下子垮了——被尚武qiáng的宽厚击垮了,他慌忙站起来,喃喃自语般地道了谢,双手接过了眼镜。

  眼镜的一只腿断了,系着一根麻线,两只镜片却是好好的,他戴上试了试,还不错,度数虽低了些,总比没眼镜qiáng多了。

  尚武qiáng把一只有力的大手压在他肩头上说:

  “小齐,坚qiáng些!这一拨可就咱们两个像模像样的男子汉哇j 从今开始,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要同舟共济,亲爱jīng诚,手拉手走到印度!”

  他笔直一个立正,靴跟响亮地一碰,眼中含着泪水,向尚武qiáng敬了个礼,口中吐出一个坚定的单词:

  “是!”

  两个小时之后,疹人的军号响了起来,随着gān训团的出发,他们也轻装出发了。这时,雨停了,天色自得晃眼,五月的太阳若隐若现地在他们头上的浮云丛中悬着。道路前方的群山,压过了一道黑暗而沉重的yīn影。由一万七千人组成的长蛇队带着只够维持四天生命的粮食和给养,开进了连绵千里的野人山区……

  第二章

  仿佛走进了天地初开的亘古蛮荒时代,人类的渺小和自然的混沌博大,都一股脑儿掀到了上尉gān事曲萍面前。她时常产生一种幻感,觉着自己在一点点缩小,一点点变轻,最终会化为这天地间飘浮着的一团rǔ白色的雾气。

  天已经看不见了,亚热带莽莽森林用它那漫无边际的雄魄和密不透风的高深,夺去了属于人类的明净的天空和火热的太阳。先头部队开拓出来的森林小路是yīn森森的,仿佛一条永无尽头的yīn暗隧道,隧道两旁是一株株叫不出名的高大参天的树木,树木根部簇拥着齐腰深的野草灌木;rǔ白的雾气和青紫的雾气不断地从灌木丛中飘逸出来,间或也有一些扑扑腾腾的鸟儿和曲身穿行的蛇钻出来。

  天空失去了,大地却没有漂走,大地是实实在在的,大地就在曲萍脚下,她正在用应该穿绣鞋的脚一步步丈量着它,一段又一段把它抛在身后,抛入未来的记忆中。

  部队出发已是第六天了,进入野人山的大森林也是第四天了,长蛇般的队伍被大森林一段段吞噬了,行军的人变得三三两两。铁五军不再是一个军,而是一个各自为生的大迁移的族群。政治部编制的各个小组成了这庞大族群中的小家庭。曲萍认定,正是置身在这个小家庭中,她才没有化作一团白色雾气飘逝掉。

  她走在众人当中,前面是老同学齐志钧,后面是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尚武qiáng。夹在这两个男人当中,她有了一种安全感。攀爬坡坎山石时,齐志钧在前面拉她,尚武qiáng在后面推她。齐志钧拉她的手常是湿漉漉的,搞不清是露水还是汗水;尚武qiáng有时推她的腰,有时托她的臀,她开始感到很不自然,心总是怦怦乱跳,后来,便也习惯了。生存毕竟是第一性的,羞怯在生存的需要面前简直不值一提。她不能掉队,若是掉队拉下来,她孤独的生命便会失去保障。况且,她也是深深爱着尚武qiáng的,在同古时,她就答应他,只要一回国,他们就结婚。

  她原来没想这么早结婚。“八。一三”和齐志钧十几个同学一起参加战地服务团之后,她就下决心不到抗战胜利不结婚。她原来并没想到抗战会抗到今日这步境地,她原以为用不了三四年。国军就会打败日本人,和平的生活就会重新来临。不料,上海沦陷之后,首都南京沦陷,徐州沦陷,武汉、广州沦陷,国府一直退到了陪都重庆。她和她的同学们,从二十六年“八。一三”之后,便伴随着国府和国军一路转进,最后也转到了重

  庆。在转进途中的汉口,她和齐志钧报考了军事委员会战时gān训团,短训毕业后又和齐志钧一起分到中央军校重庆分校做文化教员。三十年,也就是去年秋,同调五军政治部任上尉gān事,奉命随军由昆明开赴缅甸和盟军并肩作战。五军开拔时,战局已十分危急,太平洋战争业已爆发,日军对亚太战场发动了全面凌厉攻势,噩耗一个接一个传来:日军进兵越南,窥视我国滇桂,威胁重庆后方。紧接着,是灾难的一月。一月二日,日军占领印度尼西亚;二十五,二十六日,日军在新爱尔兰岛和所罗门群岛分别登陆。亚太战场的英国盟军处于劣势,日军矛头指向缅甸,盟国援华的唯一国际jiāo通线即将被切断。他们火速赶赴缅甸,不料,人缅没多久,日军便攻陷了仰光,从南向北气势汹汹地压了过来,一直压到中国怒江边上……

  然而,他们铁五军打的并不都是败仗。他们这个军是盟军司令部点名指调,先期入缅的。他们血战同古,血战斯瓦,血战平满纳,打了许多硬仗,胜仗。他们今日走进死亡森林。责任确凿不在他们。

  二十六年秋,从上海孤岛随军撤退时,她十七岁,还是个刚刚告别了书本的中学生,五年之后的今天,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她长大了,已屡经血火考验,成了一名上尉军官。

  战争压缩了人生。

  人生的路有时真像梦一样短暂。

  她在同古答应了尚武qiáng。她要结婚了。她实在看不出这场战争还要打多久。可她坚信国府和中国军队能打赢这场战争。她想,就是她和尚武qiáng都老了,不行了,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女儿,也会接过他们手中的枪,将这场决定民族存亡的战争打下去,直至彻底胜利。

  她第一次见到尚武qiáng,是在昆明附近的一个军营里。出国前,军部宣布放三天特假,电影放映队到他们的驻地放电影。她不是当地人,没有回家,吃完晚饭后,给远在重庆的父母亲写了封家信,便到临时布置起来的大营房去看电影了,那个电影她很喜爱,过去就看过的,名字她记得很清楚,叫《桃李劫》。随着银幕画面的变化,熟悉的《毕业歌》在令人心颤的旋律声中响起: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她情不自禁用脚击着拍子,轻轻跟着哼了起来: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我们今天是弦歌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làng,

  当她陶醉在令人感叹的歌声中时,一只男人的手摸到了她的脸上,她惊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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