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花_贾平凹【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黑亮是第一回扇了我耳光,警告着我别污蔑他们。这个耳光非常响亮,我的嘴角出了血,同时肚子就刀绞一般地疼,在炕上打滚,两天不吃不喝。黑亮就害怕了,又手足无措,给我赔话。其实,我肚子疼是我的例假来了,我每次来例假前都是肚子疼,疼得黑天昏地,但我并不把这些告诉他。他见我两天不吃不喝以为我吃不下他们的荞面和土豆,就去了镇上给我买了麦面蒸的白馍,而从此后,每隔六七天就买一次,一次一包,保障着我一天能吃到两个。白蒸馍是放在一个柳条编织的小圆笼里,用绳子挂在窑里,为了防止老鼠,还在绳子中间系一个木盘,即便老鼠能爬到木盘上却无法翻过木盘到笼里去。他每次买来了白蒸馍,就给我说他家的事,说村里的事:你在这里住久了,就看我顺眼了,也会舍不得这里哩。

  * *

  黑亮说,他是八年前就没有了娘的,他的娘活着的时候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而且性情温顺。他三岁那年,娘带着去东沟岔暖泉洗澡,碰上了从县上旅游局去考察暖泉的一个人,见到他娘了,说了一句话:好女人一是长得gān净,二是性情安静。他娘的好名声就自此传开,成了方圆十几里内的人样子。他娘之所以漂亮,是他娘每天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点香,供上土豆,还把挖来的一棵完整的极花也放上。他娘敬了极花,他娘漂亮,他娘说:我将来的儿媳妇也要漂亮!他娘这话是说准了,自从我来了黑家,村里好多人家都开始在镜框里装了极花供在中堂。但他们只供极花,而不知道他娘对未来的儿媳妇是用了多大的心思,她做了布鞋,又攒了十斤棉花,打成了包就一直架在窑门脑上。现在炕上的新被褥里边就是那十斤棉花。

  别人以为他娘漂亮了在家里什么活都不gān,不是的,他娘的茶饭好,针线好,地里活也好,而且神奇的是她挖极花,她挖极花从没空手过,似乎她到了崖头壑畔,极花也就在崖头壑畔等着。

  有一天吃饭,家里人都坐了桌,他爹说:黑亮,你将来找媳妇,就找你娘这样的。他说:那恐怕难了!

  但这话说过三个月,他娘就殁了。他娘去挖极花,在南梢子梁上挖到了一棵极花,天空上正飞过一架飞机,回去的立chūn带着才弄来的媳妇訾米,訾米说:飞机!飞机!我以前就坐过飞机!他娘也往天上看,脚下一滑滚了梁,迷昏了三天死了。

  他娘一死,家里没了女人,这个家才败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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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亮说,看到那个镜框吗,镜框里的那棵gān花就是极花。类似于青海的冬虫夏草,也就是一种虫子,长得和青虫一个模样,但颜色褐色,有十六只毛毛腿,他们叫毛拉。毛拉一到冬天就钻进土里休眠了,开chūn后,别的休眠的虫子蜕皮为蛹,破蛹成蛾,毛拉却身上长了草,草抽出jīng四五指高,绣一个蕾苞,形状像小儿的拳头,先是紫颜色,开放后成了蓝色,他们叫拳芽花。当青海那边的冬虫夏草突然成了最高档的滋补珍品,价格飞涨,这里的人说:咱这儿不是也有这种虫草吗?就有外地人来让这里人挖拳芽花下的虫子,而把毛拉的十六只毛毛腿取掉,冒充着青海的冬虫夏草卖。但外地人太jian,青海那边产的一棵是十二元,只给他们这里产的每棵三元。他们就不gān了,自己挖了重起个名自己去卖,这新名就是老老爷起的。老老爷说:青海的冬天是虫夏天长草,咱这儿的冬天是虫夏天开花,青海人说他们是极草,咱这儿就是极花。于是县上就有人大力宣传推广极花比极草更珍稀,药用价值更高,广告牌在县上、镇上竖得到处都是,尤其镇上笸篮大的字写着:极花之都。极花的知名度一提高,也随之价格抬升,县上镇上有了专门从事极花的公司,而各村也就有了各村的收购员,收购了送到县上镇上,黑亮他就是他们村的收购员。

  那是疯狂了近十年的挖极花热,这地方村子几乎所有人都在挖,地里的庄稼没心思种了,但这里的极花原本就少,周围的坡梁上挖得到处是坑,挖完了,远处的沟壑峁台也挖得到处是坑,挖完了,最后就得跑很远很远的熊耳岭,那里常年云雾缭绕,野shòu出没,极花很难挖到。后来,凡是见到还在地上爬的毛拉就捉,捉了把草根插进毛拉的头部,晒gān了冒充,以至于连毛拉都少见了。虽然还有人去挖,继续做着发财梦,但这个村子的绝大多数人都不gān了,生活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他黑亮才开始从县上镇上批发些日用杂货回来再卖,赚些差价钱,以至于办了杂货店。

  * *

  黑亮说,他爹这大半辈子心里最苦,自小殁了爹娘,拉扯着瞎子弟弟硬撑起了这个家。十五年煎熬的是弟弟的婚事,但没有哪个女人肯嫁给瞎子。听说王村有个石匠的女儿是傻子,吃饭不知饥饱,睡觉不知颠倒,他爹为了让石匠把女儿能许给瞎子,给人家当徒弟。傻子到底还是没嫁给瞎子,他爹却学会了石匠活。四十五岁后,又煎熬儿子的婚事,四处托媒,托媒时就先给人家买媒鞋,那些年,他爹的怀里总揣着一双新胶鞋。自他娘死后,他一天一天都长着岁数,他爹急得快要疯了,见人就说:给黑亮伴个女人啊,只要一揭尾巴是个母的都行!他爹怕儿子像弟弟一样,那黑家的脉根就断了。

  他爹自有了石匠的手艺,村里新的石碾石磨都是他爹做的,各家的井圈,门挡,砸糍粑的臼窝,喂猪喂驴的食槽也都是他爹做的。任何石头,在他爹手里就如同面团,想要它是个啥,它就是个啥。这些年来,村里的人口越来越少,而光棍却越来越多,先是张耙子来让他爹做一个石头女人,说是放在他家门口了,出门进门就不觉得孤单了,他爹是做了。而又有王保宗,梁水来,刘全喜和立chūn、腊八兄弟俩也让做石头女人,他爹全是免费做了。至后,他爹一有空就做石头女人,做好一个放到这个村道口,再做好一个放到那个村道口,村里已经有了几十个石头女人了。有了石头女人,立chūn和刘全喜还真的有了媳妇,王保宗也有了媳妇,虽然王保宗的媳妇是个瘫子,把鞋套在手上在地上爬哩,但那毕竟是有了媳妇,而且还生了个儿子。那些还没有媳妇的光棍,就给村里的石头女人都起了名,以大小高低胖瘦认定是谁谁谁的媳妇了,谁谁谁就常去用手抚摸,抚摸得石头女人的脸全成了黑的,黑明超亮。

  * *

  黑亮说,你从窗子往远处看,能看到那些大梁吧,东边和西边的四个梁都长,是竖着长的,南边的那个梁却是横着,长成了长方状,如果过了那个横着的梁再往南,就是老有云生起来的地方,还有一个梁是圆形的,这六个梁像不像一个躺着的伸了胳膊腿露着胸的人形?世世代代的人都说,这里原本是个海子,他们的祖先就在海子里捕鱼为生。但海子里出了个魔鬼叫拔,它把海子往上升,洪水泛滥,神就杀死了拔,海子却也再没有了,变成了现在的荒原。拔死后,骨骼还在,骨骼又往上长,这就是那六个大梁。离这儿十多里外是熊耳岭,为了镇压这六个梁长成熊耳岭那样的雪山,才再在每个梁上建了寺庙。据老老爷说这个寺庙当年香火很旺,村里人天旱了去祈雨,生病了去祷告,谁和谁闹了矛盾,争执不下,也都去寺庙里跪下发咒,你说:神在上,我要是做亏心事,让五雷把我轰了!他说:神在上,我要是做亏心事,让五雷把我轰了!解放后,寺庙里的和尚都被qiáng迫还俗,坍垮了两座,“文革”又被烧毁了四座,别的梁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西边一个竖梁上还遗留着残垣断壁,残垣断壁中有一棵槐树,槐树空着心,似乎是枯了,却树梢上每年还长些绿叶,就有人去拜树,树上挂了许多红布条子。麻子婶是夏夜里拿了席在窑前纳凉,睡着了,觉得有个怪物压在她身上,怎么喊都喊不出声,后来她就怀孕了,生下个孩子是一个头两个身子。这孩子当然丢进尿桶溺死了,麻子婶从此害怕了生育,每月一次去拜老槐树。在拜老槐树时认识了一个老婆婆,老婆婆有剪纸的能耐,她也就学会了剪纸。她剪纸上了瘾,整日剪了花花给村里各户送,自己家里的活再不上心。她男人是半语子,说话说得不完整,和她吵架吵不过了,手里拿着什么就拿什么打她。麻子婶常鼻青脸肿地出来骂半语子白日嫌饭没做好打她,黑来qiáng迫着要她生孩子又打她。村里人取笑:qiáng迫你不一定要生孩子么,半语子还是头牛呀!她说:他是牛,我这地不行了嘛!村里人再劝:你就不要再剪花花了么。她说:你上顿吃了饭,下顿还吃,昨天吃了今日还吃,你吃厌烦过?!就从怀里掏出剪子,她迟早怀里都揣了剪子,又剪开了纸,说:一到晚上,我真想把他那老东西齐茬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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