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时代_庸人【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庸人

  老四海轻蔑地说:“什么价值不价值的。我就用它当铅笔刀,这东西钢口挺好的,几十年了还特别快呢,手指头一碰就是一口子。”说着,老四海掏出铅笔刀,在椅子靠背上划了一下,靠背上的漆皮顿时被划掉了一块。

  老板浑然未觉,他的眼睛一直随着铅笔刀而转动,熠熠生辉,楚楚动人。最后他忽然大声笑了起来:“兄弟,我看你要这把刀子也没什么用,gān脆送给我吧,送给我还能为国家做点贡献。”

  老四海是从内到外地冷笑了一声:“我凭什么送给你?我凭什么要为国家做贡献?凭什么呀?”

  老板说:“我爸爸在县文化局工作,管文化,也主管收集文物这摊子事。可咱们县太偏远了,没什么正经文物,这把刀要是送给我,我就给我爸爸,它保证能发挥一定作用。”

  老四海点着老板的鼻子,哈哈笑道:“别以为我不明白,我这把刀是值些银子的,我才不白送人呢。”说着,老四海站起来又要走。

  老板一把将老四海拦腰抱住,另一手抄起他刚刚看过的地图册道:“我把这本地图册送给你。”老四海一跺脚,一个响屁差点把裤裆炸开。老板大叫道:“再加二十块钱。”说着,老板伸手就要掏钱。

  老四海按住他的手,将学生证在老板面前一晃:“我是大学生,我下午要去北京,找我同学玩儿去,你别耽误我的工夫好不好?”

  老板急得双目喷血,口歪鼻斜,两个膝盖一个劲哆嗦。他大喘着气道:“五十,五十成不成?我这是为我爸爸买的,是为文化事业买的。我爸爸是专门研究这个的,其实我要它也没用,一点儿用都没有。”

  老四海走出书店时,怀里又多了五十块钱还外加一本崭新的中国地图册。老四海按捺不住地高兴,当时一个三级工一个月的工资才是四十六块五,自己只磨了二十分钟的嘴皮子,五十块钱就到手了。

  临出门时,他特想揪着老板问他一声:“北伐军用铅笔吗?”他使劲捏着自己的嘴唇,这话才没说出来。

  老四海不敢在南款耽搁得太久,当下就在储蓄所里将硬币换成了纸币,然后买了张去省城的车票,上车了。

  长途车一发动,老四海的心终于落到肚子里去了,他真害怕老板会带着人追上来,上了车就算是脱离险境了。老四海本来没想骗人,从来就没有这个念头,只盼着赶紧脱身。但老板自己把脖子洗得gāngān净净的,伸到你面前,求着你给他一刀。碰上这种傻子,要是不骗他一下,那就是对不起他。想到这儿,老四海安然了,赶紧去省城吧,以后不gān这种事也就是了。

  长途车在南款街上缓缓地行着,老四海忽然悲伤起来。

  四年前,他是从这个地方出发的,目的地是县高中,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桌丰盛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宴席。

  两年前老爹亲自将他送到南款,那时自己成了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新时代最可爱的人,前方是金色的北京,是钻石般的前程。

  ------------

  第三章 钱神论(5)

  ------------

  而今天他老四海又要从这个地方出发了,前方是雪山,是草地,是蒌山关,是腊子口……

  是啊,到了省城又能怎么样呢?混好了是个打工仔,万一混不好就是盲流。想到这儿老四海悲从中来,眼眶有些湿润了。

  南款的主路是一条南北大街,做买卖的小摊儿几乎把大街都堵塞了。长途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左右摇摆着前进,老四海的脑袋也如拨làng鼓般前后左右地摇晃,脖子被抻得生疼。

  汽车好不容易才开出大街,前方是镇医院,再往前就是茫茫群山了。

  车是从医院门口开过去的,老四海忽然愣住了。他看见从医院大门里走出一个瘦高的家伙,他右手上打着石膏,满脸晦气。老四海心道:这不是师兄吗?两天没见,这家伙的手是怎么了?但老四海马上就想通了其中关节,师兄的手保证是老鼠夹子夹的。活该!对付这种骗子就应该用损招。

  师兄站在医院门口,茫然地看了长途车一眼,然后又开始四下打量行人,目光中全是美好憧憬。

  老四海明白,这小子在寻找新的目标,寻找下手对象。人啊人!往往是记吃不记打的,就是把师兄的手整个砍下来,这小子照样会四处骗人。

  长途车很快就开出了南款,老爹、兄弟、乡长、师兄以及刚刚用五十块钱买了一把铅笔刀的老板都故去了。老四海的头紧紧靠在车窗上,呵气汇成的细流随着长途车的抖动,一点点渗透进头发里,头发湿了,贴在额头,凉凉的,很舒服。

  不一会儿,老四海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师兄消失了,南款的破旧街道也成了记忆中的一个碎片。

  群山如妖怪,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他们悄无声息,他们暗藏杀机,他们残酷无情。长途车不知深浅地一头撞进大山的yīn影里,似乎要和大山拼个你死我活。然而那层层山峦,yīn影飘渺,如幻如梦,长途车在它面前简直就是个玩偶。

  老四海觉得那山峰的yīn影就是斗牛士手中的斗篷,长途车就是头发疯的公牛,斗篷施展着无边的诡计,任你咆哮,任你呼啸,任你怒火冲天。然而斗篷后面那张脸到底是什么样的呢?老四海真想给他一箭,she中他的眉心,看看这小子是不是会流血。

  老四海的头紧紧靠在车窗上,玻璃冰凉,人也逐渐冰凉了。

  从南款到省城大约是四个小时的车程,老四海忽而清醒忽而迷糊,窗外的风景像幻灯片,一片一片的,根本连贯不起来。

  老四海觉得自己这二十来年的人生就是几张幻灯片。刚上学那两年,老师带着同学们天天批林批孔,老四海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孔老二和林彪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们是表亲吗?后来好不容易才混上初中,学校又开始流行跳级了。老四海成绩好,在老师的鼓动下,一口气从初一跳到了初三。结果初三的同学们把老四海当成了人民公敌,见面就打。老四海禁不住大家的集体折磨,又灰溜溜地跑回初一去了。再后来,农村开始流行包产到户,为了多分一亩地,驴人乡的亲戚们几乎展开了武斗。自己家里虽然有五个儿子,但没有一个能派上用场的,全都没成年。未成年人虽然也要吃饭却没有分地的指标,所以他家只落了三亩地。上高中这两年,总体上老四海还算顺利。他成了保证学校升学率的关键,上到校长,下到班主任都惟恐老四海被人下了毒药,成了重点保护对象。填写志愿的时候,学校几乎成立了老四海专案小组,惟恐他考不上一类大学,给学校丢了脸。幸亏老四海还算争气,否则县高中早就宣布他是不受欢迎的人了。

  此时老四海又想起老爹了。在他的印象中,老爹一直就是个老头子。然后他在派出所给老爹注销户口时,神奇地发现老爹其实只有四十五岁,当时老四海的震惊简直是无以言状。去年学校评选优秀青年教师时,他们班主任当选了。公告栏里写得清清楚楚,班主任已经四十岁了。老四海这才知道,在中国四十以下的全算青年。可老爹才四十五啊,顶多是个青壮年,怎么就死了呢?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8/103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