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嘹亮_孔庆东【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孔庆东

  金庸笔下的悲剧爱情(1)

  朋友们,大家好!又一次在《百家讲坛》跟朋友们见面。

  今天我们来探讨一个听上去似乎很世俗的话题--爱情,不过我们不是直接来谈爱情,不是直接就爱情这个问题发一通高屋建瓴的宏论,讲什么山盟海誓、一见钟情,包括huáng昏恋、一夜情,这些我们都不谈,我们今天是想借助一位著名小说家的作品,借助一个著名的文学大师的眼睛来看这个问题,这个小说家、这个文学家就是金庸。也有一些小说家他善于写爱情,或者说是习惯于写爱情,可是他每部作品写出来的是差不多的。这部作品写出来一个三角恋,下部作品写出一个四角恋,故事是差不多的,它是雷同的。而金庸的作品为什么他能够保持永久的魅力呢?就在于这些爱情故事,它绝不雷同,一个有一个的特点,一个有一个的样式,在生活中,分别都有他们的对应结构。所以,我说在一定意义上,金庸小说可以说是爱情的“百科全书”,什么样的爱情你都到金庸作品中能找到,不是去找那个武侠人物的爱情,是找我们自己所知道的爱情。在生活中有什么样的爱情,可以说金庸作品中就有什么样的爱情,它是穿越时间,穿越空间的。

  金庸写爱情的本事非常之大,他往往在一部作品中,就能够写出多组、多种爱情,既是多组,又是多种。我们举一部《飞狐外传》。《飞狐外传》里面就描写了好几件刻骨铭心的悲剧恋情,比如说主人公大侠胡斐他和袁紫衣的爱情、他和程灵素的爱情。

  《飞狐外传》是为了展开另一部小说叫《雪山飞狐》,展开它里边没有展开的故事。比如说胡斐与袁紫衣是相爱的一对,但是胡斐一路要追杀的这个坏人,恰恰是袁紫衣的生身父亲,这个又是一个情与义的冲突。就是你爱这个女孩,两个人非常相爱,但是她父亲是一个大坏蛋,还要不要完成这个为了平民百姓报仇雪恨的任务?最后,这个矛盾使他不能解决,最后他们的爱情没有成功,没有结局。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叫程灵素的姑娘,她深深地爱上了胡斐,但是胡斐并不爱她,胡斐一直爱的是袁紫衣,身边照顾他的是程灵素。但是他发现了之后呢,他就跟她说咱们两个以兄妹相称,程灵素就答应了他,两个人兄妹相称,等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等于是把人家路给堵死了,你就是我的妹妹,咱们名分上是兄妹。可是最后,这个程灵素为他而死。程灵素心细如发,非常细心,这样一个女孩子,最后为了救他,他中了毒,为他吮出毒血,临死之前给他安排得非常妥当。那一段是非常催人泪下的,很少有人读到那一段不动情的,所以一般喜欢金庸小说的人不太敢看那一段,最动人的段落往往是不敢看的。

  所以《飞狐外传》虽然是为了补充《雪山飞狐》写胡斐成长的历程,但是这几组爱情令人印象非常深刻。

  我们再看一个奇绝的爱情人物。

  《天龙八部》中有“四大恶人”,“四大恶人”根据他们恶的程度,分别有四个成语,老大就是恶在前,“恶贯满盈”,老二就是恶排在第二,“无恶不作”,我们讲的就是这个“无恶不作”叶二娘。叶二娘在这个小说一开始,这个“四大恶人”一出来的时候,我们首先就觉得这个肯定是个反面人物,四大恶人她排在第二个,多么凶恶啊!看看她怎么恶呢?非常让人厌恶的,不能接受这样的恶。我们说李莫愁那样的恶还可以接受,不过是滥杀无辜,梅超风也是滥杀无辜,而且杀的手法很yīn毒,不过如此。这个叶二娘是更不能饶恕,她怎么可恶呢?她到处抢来人家的小孩弄死,她抱着一个婴儿,从哪儿抢来一个婴儿,还在那儿假装哄那孩子,孩子乖啊,孩子乖啊,好像哄这个孩子。但是“四大恶人”中的老三都看不下去了,老三说,你要弄死,你就赶快弄死他,你不要装腔作势地来这一套,就是连同样营垒中的恶人都看不下去,看不下去她这个恶,她一会儿就要把这个孩子想办法弄死。一个女人这样凶残,这样没有人性,表面上看起来是不能接受的,但是我们会想,她为什么会这样?这样的人她一定有她的原因。用我们现在的心理学来看,这是变态行为,她有一种qiáng迫症,qiáng迫自己每天要弄死一个孩子,这个是一般的心理医生很难给她治疗的,她一定有巨大的原因。后来读到小说的后边,我们才慢慢地明白了,她为什么这样变态。因为她自己的孩子被别人抢走了,刚生下来的孩子,而且是私生子,这个私生子被一个无名的大汉,被一个非常有力的侠客给抢走了。而这个私生子是她跟谁生呢?她的情郎是什么人呢?她的情郎是江湖中一个德高望重的著名高僧。叶二娘在江湖上很坏,提起来无人不切齿痛恨,她把自己的名声越搞越坏。可是,她却始终不肯吐露自己的情人是谁,她不能坏了她情郎的名头,她一辈子保护着她这个爱人的名誉,不说他是谁。这么坏的一个女人,却对爱情这么忠贞。读者一直到了最后才知道,她的情郎原来是赫赫有名的少林寺方丈玄慈,带头大哥。

  金庸笔下的悲剧爱情(2)

  我们知道在武侠小说中,少林寺的地位那是居高无上的。武侠小说中,武功最高的那个人可能不是少林寺的,但是集体武功最高的一定是少林寺。少林寺在武林的地位,就好像北大在高校中的地位一样。最有学问的那个人可能不是北大的,但是每个学校拿出一百个有学问的人来,北大一定是第一的。少林寺被写成这么崇高的一个地位,可是金庸经常开少林寺的玩笑,经常写少林寺这样的崇高的地方也有一些尴尬事。这个玄慈,如果全面评价人的话,他是一个正义的大侠,是一个大丈夫,为国为民的大丈夫。但是大丈夫难免生活上也有一些风流韵事,大丈夫也是人嘛,所以这个玄慈写得很复杂,不是一个简单的好人,也不是坏人,他只是有过这样一段私情。可是这样的私情是有损他一个少林寺方丈的形象的,所以他的情人叶二娘终生不肯吐露,保护着他的名誉。后来这个真相大白之后,这个玄慈他勇敢地承担了自己的过错,并且最后就死了。他们的儿子就是虚竹,被抢走的那个儿子,后来也在少林寺,他的父亲居然不知道,是这个小说中的第三号主人公,虚竹,就是那个一心想做好和尚的虚竹。真相大白之后,原来竟是这样一个凄婉动人的故事,虚竹长了这么大,第一天见到了自己的父母,而转瞬之间父母双双死去--玄慈他不用自己的武功来护自己的身体,他接受惩罚,最后被打死了,然后叶二娘马上殉情,因为看见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所以虚竹刚见到自己的父母,父母就死了。

  由叶二娘的身世,不能不禁想到社会上无数的问题少年,所谓不良少年、不良少女是怎么形成的?“人之初,性本善”,哪有天生的坏人?哪有天生的少年犯?这些坏人、坏孩子是怎么产生的?我们对坏孩子是怎么办?就是用法律惩罚,我们现在公安局抓到叶二娘这样的人不用说,枪毙就完了,遇到“严打”更没跑。法律是可以惩罚坏人的,但是法律不能解决坏人产生的根源。社会科学它常常是治标的,只有人文科学它才是治本的。人文科学才要考虑怎么样扬善驱恶,起码它要考虑怎么样减少坏人、恶人产生的根源,所以有人说金庸小说写得很邪,或者说亦正亦邪,或者说正邪难辩。我们的生活本来就是正邪难辩的,我们很难说谁就是绝对的好人、绝对的坏人,或者说好坏不是重要的。我们说一个人好坏不是重要的,而是要把他放在时间和空间的序列中去考察,他之所以好,之所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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