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楼207_孔庆东【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孔庆东

  夏天的夜晚,我和马天水、毛嘉经常爬到楼顶去玩.楼顶偶尔有弹琴或恋爱的:一般都很安静.四望灯火明亮,慡风徐来,和天水不断讲着各种笑话、双关语,讲得毛嘉芳心乱跳,又想走又想留,一副半推半就的样子.毛嘉给天水起了个外号——"恶棍",见面就说:"这恶棍!"一天夜里,我迟一点上去,见他俩站在楼边,面对48楼,我喊了几声都不回答.我走上去一看,原来48楼6层的一间水房里,一个大姑娘正在洗澡.

  我们三人扯开喉咙"嗽吸"地起哄,那姑娘听见声音,竟然转过身来,面对窗户,动作故意分外夸张.这一下,我们全都晕菜了,立刻溃不成军,逃到一边也.天水说:"妈妈的,成何体统."毛嘉:"肯定不是北大的."我们本来是上来联诗的,这一下都沉浸在奇观中,于是装出一副假道学的样子,大骂一通世风不古.天水平日里最爱摹仿阿Q的一句:"女人……妈妈的."此时他说了很多遍.

  此后一连多日,天水夜夜都要上楼顶,说是"太热,妈妈的,凉快凉快".我对毛嘉说:"你知道守株待兔的故事吗?"毛嘉说:"知道.从前有个研究生看了一回脱衣舞,从此就天天不读书了,天天去守候着,结果节目再也不演了,学业也荒废了."我俩天天在水房摹仿电影《铁面人》中的台词说:"戏早都收场了,你还在这儿谢幕!"天水帐悯地说:"不演了,妈妈的."天水有一习惯动作,一拳捶胸曰:"我恨!"此时,不禁做了一遍又一遍.此事便是我赠毛嘉词所云:"月下联诗惊浴女."真正的联诗集中在毕业前夕,那时因为找工作不顺,人人苦闷.我们找了一个大本子,用毛笔在上面写打油诗以移情泻恨.天水是写打油诗的高手,几乎每天都来涂抹一气.其实,越是像天水这样外表嬉皮的,内心感情越丰富,我反复向毛嘉论述了这一真理.天水从中也别有一番隐痛,最后也只有自我解嘲地捶胸顿足说:"我恨!"毕业时他哭了.我曾为毛嘉讲过金庸的《天龙八部》中的四大恶人之一的南海鲜神岳老三,我说这是个非常可爱的恶棍.天水身上就有岳老三的影子,当然是说性情,在导向上,天水绝对是一流的.

  2075住的人比较杂.两个中文系的:语言专业的娄阿斗、当代文学的小叶丹.一个东语系的胡传魁,还有一个俄语系的吴用.

  娄阿斗jīng明而秀气,外语和电脑俱佳.他做北京土语的语音分析时,我曾帮他鉴别.

  他是理工科出身,考虑问题理性线索极qiáng,做任何事都有明确的目的和程序,注意搜集保存材料,注意合理分配时间.也听音乐,用电脑自己设计信封.他的电脑还为我算过命:"得宽怀来且宽怀,何用双眉锁不开.若是中年命运济,那时名利一齐来."小叶丹是有妻室的,不怎么住校.说话有点结巴,故不太与大家jiāo谈.但我发现他与夫人说话时非常流畅.而有的人在夫人面前却结结巴巴.心理因素的力量大矣哉!

  小叶丹是207个子最高的,也有点驼背.但是瘦,故我给他的外号是"摸着天".

  小叶丹说话少但并不冷漠,乐于助人,是个善良的大个子.

  胡传魁很魁,脑袋和身子都是方中带圆,总是笑着说话.他经常穿着蓝白色的旧工作服,诧挲着两只油污的大手,到处gān活.他最爱gān的活是收拾自行车,天天擦洗、膏、补,把车伺候得舒舒服服.47楼人人都见过这位身穿工作服的师傅在楼下按着车子大gān的情景,这几乎成了47楼的一景.除了自己的车,别人的话他也乐于帮着gān,他有一整套劳动器材,人不闲着.他若出门,十有八九是到导师或老乡家gān活了.在为他人服务中,老胡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他说;"咱们楼道的彩电,是我从研究生会搞来的!"说时充满了自豪.我给他取外号"笑面虎",他颇不满意:"我这么善良的人怎的是笑面虎?"我说:"‘笑面’就是善良有意思,‘虎’就是能gān的意思,所以叫笑面虎."他就用八棱锤一样的大拳头给我一下.

  吴用是我的老乡,是个大黑胖子.在他们俄语系是个风云人物,但在207这里,他很随和.他经常跟我或者大chūn比肚子.夏天穿着条短裤,一座肉山似的踱过来.我管他叫"花和尚",他憨憨的一笑,他最擅长的工夫是用两个脚趾头夹人的腿肚子,夹住后再一拧,比大鹅还厉害.每当此时,他高兴得如同刚刚拔了垂杨柳似的.花和尚也爱跳舞,他号称只跟他老婆跳,说是熟能生巧.他送给我一句话令我终身受益:"对有些事情要冷漠."我为此而感谢他.207群英谱到此告一段落.其实207还有许多可歌可泣、惊天动地的故事.不过不能白告诉你,谁要是准备面包或者花纸,再找我联系.最后,录一首1990年毕业前夕写的打油诗作为结束:"同住三载情意长,一哄而散走四方.qiáng忍双泪面含笑,却道天秋好个凉."

  分配狂想曲

  本来政府早就打了保票:保证今年的毕业生每人都有一个工作岗位.可这帮哥们儿愣不放心.有的从头一年八月十五就开始窜腾,号称是笨鸟先飞.到了十冬腊月,谁也不敢再冒充大将风度了.jīng心pào制一份个人简历,尽量暗示出自己是多功能全频道的省油的灯.再附上几篇发表在犄角旮旯的蹩脚文章.梳头、洗澡,借来一身像个人样的外衣,跨上新换了气门芯的坐骑,平头正脸,闯天下去也.

  寒假一过,不禁人人肉皮子发紧.形势不妙啊.国家机关不进人,北京户口卡得紧.

  平起平坐的同学一下子分成了六等,曰:京男,京女,外男,外女,边男,边女.部分孬种哗啦泄了气.唉,不找了,听天由命,也许碰巧分到国务院当个副部长呢.

  这些泄出来的气转移到另一部分狂主儿身上,变成了更加疯狂的生命力.毕业论文先冷冻起来,怀揣一张北京地图,披星戴月,探门窥牖.迎着三月的风,吞着四月的沙,蝇奔在大街小巷.身边涌过一排排车làng,这些都是北京户口的持有者;眼前推来一片片楼群,这里没有俺半寸地皮.北京的街道好像这座城市的血管,可是这些外来的分子却那么不容易被这座城市的细胞吸收.

  "我已然被20家单位拒绝了."

  "20家也好意思chuī出来?敝人是35家!"

  "那你下一家准成,六六三十六,六六大顺哪!"

  一次次地从希望到幻灭,在每一天重复上演着.他们熟悉了被拒绝,熟悉了"不"字在中国的各种变体,熟悉了那些僵硬的微笑、和蔼的嘲弄、庄重的侮rǔ.渐渐地,出门不再抱有希望,没有希望也就不会绝望.

  "我看应该把全国的人事处长都集中起来,用机枪突突了.""不,要让他们活着,但命令所有单位都不许接收他们."楼道里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个打油诗社.求职之余,人人都来乱涂一气.渐渐地,主题都趋向找工作的苦辣酸甜,但格调却每旷日下,最后简直不堪人目.兹录两首较为gān净的如下:

  (—)

  要想荣华富贵,

  除非láng心狗肺.

  起早贪黑跑单位,

  挨不完的累,

  下不完的跪,

  咽不完的泪.

  大丈夫钢牙咬碎,

  我日你祖宗八辈!

  (二)

  铺天盖地来打油,

  不知死活不知愁,

  待到秋来无工作,

  卖唱的卖唱,

  耍猴的耍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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